明亮的厢房中,京兆在说,高澄在听,他的脸色阴沉如水。 京兆拦道自报身份时,其实高澄已经清楚。 之所以驱散民众,也是不想让京兆的遭遇闹得人尽皆知。 京兆并非一般的家奴,他是高敖曹的亲随,常在军中侍奉,虽不是京畿军的一员,但也时常追随高敖曹冲锋陷阵。 在战场上,曾三次救高敖曹于危难。 这样一位忠仆,却因小错,高敖曹扬言要将其诛杀,被人劝阻后,高敖曹第二天还是要以京兆在梦中对自己不利为由,打断他的双腿。 两人之间必定另有矛盾,但不管高敖曹在平日里对京兆有多少不满,也不是他这般行为的理由。 高澄耐心等待京兆说完,才开口问道: “你要我如何作为?” “只求大将军为奴主持公道。” “你侍奉高敖曹多年,应该知道我对他的看重,难道就不怕我为了掩盖罪行,将你灭口?” 高澄沉声问道。 京兆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反问道: “一个双腿俱断的废人,与死无异,大将军觉得奴还有什么好怕的?” 高澄无言以对,沉默许久,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我不可能为了你,严惩高敖曹,他的长兄高乾为我坐镇幽州,二兄高慎为我治理齐州,四弟在陕州为我抵御西贼,而他追随我多年,每战必为先锋,我不能忘了他的功劳,况且我日后还需他为我征战。” 京兆突然笑了,笑容中带了一丝苦意: “若是高敖曹也如大将军一般感怀恩情,奴又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你不怨我?”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正如大将军所言,高氏一门显贵,而我只是一个卑贱奴仆,大将军但凡有一丝清明,也知道该如何抉择。” “你明知结果,为何还要来找我?” 高澄疑惑道。 “也许是抱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当年司州牧被斩于阊阖门外,我有幸观刑,以为大将军真是公允无私。” 京兆自嘲一笑,而后坦然道: “还请大将军饶过我的家人,至于我,听凭大将军处置,但求将我送回渤海老家掩埋。” 高澄彷佛被人在胸膛狠狠锤了一拳,让他难以喘息。 长吸一口气,高澄询问道: “我若是赐予你田舍奴婢,能否将这件事就此揭过?” 京兆却不见了坦然之色,他面色狰狞地指着自己双腿,厉声喝问: “我三次救下高敖曹,凭此功,本就能享富贵,他却不念救命之恩,反断我双腿,大将军觉得田舍奴婢能为我换回这双腿吗!” 高澄抬手止住了尉兴庆、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他继续说道: “你若有子嗣,我再为他赐下官身,可否?” 京兆终于迟疑了,许久,他握紧了拳头,双目泛红: “我要高敖曹一句道歉!” 高敖曹素来桀骜,又如何肯低这个头,但高澄觉得京兆的要求很合理,这是他应得的。 将京兆留在住所,让人将他家小尽数接来,高澄自己则领亲卫出城,再往军营去寻高敖曹。 当高澄闯进帅帐的时候,高敖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望着在榻上呼呼大睡的壮汉,高澄彷佛回到了未满十一岁的时候,那年高乾与封隆之决定迎俸高欢,但心高气傲的高敖曹不愿归附,以高乾软弱为由,赠送妇裙侮辱。 是高季式领了高澄往沧州城外,求见围城的高敖曹,以子孙之礼拜会,一番好言软语才将他劝回信都。 时间匆匆,一晃眼已经八年。 高澄将思绪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他让人将高敖曹唤醒。 “大将军怎地又回来了?可是要与我再饮几坛。” 高敖曹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朗声笑道。 高澄挥手让众人退下,与高敖曹同榻而坐,高澄神色平静,好似古井无波: “我回城后遇见有人拦道喊冤。” 高敖曹大为愤慨: “定是那些法曹官吏处事不用心。” 高澄却摇头道: “与他们无干,只因苦主状告之人不是他们能够处置。” 高敖曹脸色凝重,他问道: “是京兆?” 鲁阳城,乃至整个广州,必须要向高澄鸣冤才能处置之人,只有他高敖曹。 自出镇广州以来,高敖曹将政务全交给幕僚府吏处理,自己一心走马游猎,虽纵情享乐,但确实没有扰民之举,思来想去,也只有被他打断双腿的奴仆京兆。 高澄嗯了一声,高敖曹闻言恼怒道: “恶奴告主,当日就该早早杀了了事。” 高澄看了一眼高敖曹,没有去问高敖曹为什么在京兆三次救他的情况下,执意要废其双腿。 可能只是京兆与人炫耀三次救主之功,或者以救主之恩自居,平素多有怠慢。 但他不想去听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高澄澹澹道: “与我回城,向京兆道一声歉。” “什么!” 高敖曹双眼瞪得如铜铃,似乎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我说,与我回城,向京兆道一声歉。” 高澄重复道。 “我若不去,大将军是否要捉我下狱?” 高敖曹面色冷了下来。 “不会。” 高澄从床榻起身,居高临下注视着高敖曹,说道: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打断京兆双腿,也不想了解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只知道,再深的积怨,也比不过三次舍身相救,我素来敬重高敖曹为天下英雄,却从来不知英雄也会恩将仇报,你若连一句歉言都不敢说出口,只当我今日没来,我自会代你向京兆谢罪。” 说罢,高澄迈步而走,临出帅帐,却听身后高敖曹问道: “若我今日不去谢罪,大将军是否要弃我不用。” 高澄闻言,转过身来,认真道: “晋阳军中多是鲜卑勋贵,我久在洛阳,根基浅薄,还需仰仗你们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