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淮水南岸的楚州城下往南不到八十里便是天子行在。 这位被临时拥立起来的马上天子此时似乎还带着一股天下兵马大元帅时期的英雄气,即便是夜里也不卸甲,倒头便睡在行军胡床上。 而今夜,他更是连休息都没有休息,哪怕天色已经很暗了,大帐之中的幕僚军将也是来来回回,进出了好几轮。 赵璎珞走入行在的时候正好撞见张俊黑着个脸走出来。 这位张太尉显然是领了什么难做的差事,正在烦心,直到都快迎面撞上方才忙不迭地拱手行礼。却不想被她眼瞅着周围没人,一把将他拉去一旁。 她顺德帝姬明明是天家贵胄,却不知道是不是在军营里面和一群兵痞混久了,这几天来,眼见着性子越来越野,终日带着一群御前班直在左右护军之中窜来窜去,到了晚上也不闲着,拉着一群军士围着篝火讲些前朝旧事、宫廷秘闻。 她长相温婉,性子却偏偏豪爽,有些不开眼的兵痞要与她试手,也被她干净利落地收拾掉。一来二去这位赵殿帅在军中竟然比他们这些军将看起来更受拥戴一些。 张俊为人心思细腻,揣摩着顺德帝姬这副做派怕是官家指派,想以此来笼络队伍人心。再想了想,又觉得是这乱世逼人太甚——这样尊贵的一个女子,本该是拿着信物在花前月下等着心上人的年纪,却没想到被逼成如今这副兵痞模样。 “张太尉,如何?官家可是决定凭河一战了么?”赵璎珞见他默然不语,自然是耐不住性子,直接便问了。 说实话,这凭河而战,借着淮水沿岸河网纵横的点子还是她从顾渊那只言片语中拿来的。那日自己一时嘴快说了出来,赵构也是拉着行在中的文武议了好几天,如今看起来终于要有动作,让她怎能不觉得心绪如潮! 上一世,哪怕自己在金人那边得到的消息不怎么清楚,可也是知道自己这位九哥一溃再溃,从应天府被一路撵到临安、撵到海上,方才躲过一劫。 而重生一世……她只是兴奋地觉得,自己可能是第一次改变了这残破家国的些许命运! 张俊看着这位帝姬热切的目光,不知为何,还往一旁躲了躲。 其实赵璎珞的个头算不上有多高挑,奈何他自己实在是一个矮胖的身段,两人站在一起没比这位帝姬高到哪去。而最近在这淮南路的和风细雨中滋养的不错,白白胖胖地,让他这位手中提着八千护军的重将看上去反倒像是位面团团的富家翁。 “十九姐……”他叹了口气,盯着面前这位行事堪称叛逆的帝姬,沉吟片刻,还是缓缓开口,如实说道,“官家心底确实存了在淮水之侧与金人一战的想法,只是此时,他尚有疑虑……” “疑虑?”赵璎珞不解,歪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张俊。“官家不会是害怕金人凶悍,不敢与之一战吧?” 其实这些日子,他没事就往这位太尉的营里跑,借着官家笼络的名义,给他送去些稀罕玩意儿,又向他请教军略、兵法,当然有时候也会去讨点酒喝,和这统领护军的大将相处得倒是分十不错。 可她如此相问,倒叫张俊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有些话,十九帝姬可以乱说,他张太尉若是说了,那便是妄议!少说也会被赵鼎那个碎嘴御史治一个流放岭南的罪名! “官家胸中自有沟壑,我只是一介粗鄙武臣,实在不好揣测……”张俊想了半天方才谨慎回答,“……其实,自大元帅时,官家便未曾与金人做过面对面的交手。这回听闻金军偏师至此,倒是存心一战的。 官家刚才也说,让我军凭河而战,不求能取得多大的胜利,只求将这些金军逼退便是好的。只不过……”他说着抬眼看了一眼行在那边,见确实无人注意他们这一处动静,方才压低了声音,凑在赵璎珞耳畔,“只不过官家对刘光世着实没有信心……而且也觉得这位刘太尉手中兵马实在太多了些。” 张俊说到此处,忽然收住了话头,两只眼睛飘忽不定地看了看四下,与她拱了拱手便匆匆离去。 “诶?你别走啊!”赵璎珞还没反应过来,在原地犹自跺脚。却只听旁边一个尖声细气的声音响起来,那人的好像是鼻子被夹住一样,伴着淮南路冬日的湿冷的风,惹得她打了个寒颤。 “这张太尉……说话总是就说一半,倒是惹得我们十九姐不痛快了。等回头,老奴替姐儿好好教教这武人规矩!”来人轻笑着,见她转过头来,慌忙弯腰行了一礼,态度恭谨,无可挑剔,“官家就在帐内,在等着您呐!” “多谢康大官。”赵璎珞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对着他行了一礼。可她却还是忍不住自己心底那点别扭,也不待康履回礼,便闷着声掀起行在大帐的帘幕,独自一个人走进那片阴影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