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莲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了玄涧阁的冰心池,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孤零零地生在桥边,俊美威仪的尊神没有垂眸驻足,听由青阳仙尊施法折断花茎,投入熔炉之中炼作法器;梦见了被蚺龙重伤的仙侍跌落天河,直到鲜血流干也无人发现,躯体消散于漆黑的水底;梦见自己在山巅海隅、雪牢绝域里无声呼救,却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那些安稳现世里与他擦肩而过的危险在梦中化作真实,犹如黑暗之中伸出无数触手,每一支都蠢蠢欲动地试图将他卷入命定的死局。
如果不是这样抽离出来、从头到尾看过平生,迟莲很难直观地意识到自己原来经历过这么多生死一线的险境,这么多年来,帝君把他平平安安、完好无损地拉扯大,也是够不容易的。
这个念头刚在心头转过,梦境随即变化,这回却不是他记忆中的任何场景,而是在无尽狂风与浓云之中,黑气滔天,到处都是殿阁倾颓留下的断壁残垣,他跪坐在帝君面前,身周萦绕着红莲般的冲天烈火,在煌煌雷光中化为灰烬。
片刻后,定格的影像如同水面般散开淡去,万千色彩流转,勾勒凝聚成新的起点,仍旧还是同一段故事,然后再散再聚、周而复始……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直到迟莲都要看得腻味了,才终于等到最后一次场景破碎,在虚空中化作无数光影闪烁的琉璃残片。
阴影里伫立的人影不动如山,迟莲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么凝重的神情。
他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慢慢地道:“天庭安稳了几万年,注定要迎来一场劫难,破旧立新浴火重生,可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应劫而生的命数,竟然会落在迟莲头上。”
“难怪这么多年来,偏偏他的运气总比别人差一点,道途也坎坷许多。”落在他身后半步的显真仙君低声道,“天命非要拉着他做靶子,若不是帝君一直看着,早在进入降霄宫前,他就该对天庭生怨、由仙堕魔,开始应劫了。”
“此事如果被其他神仙知晓,尤其是天帝一派,必然会借机削弱降霄宫,万一迟莲因此被逼入魔,甚至丢了性命……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帝君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纵然心中震动,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直白地答道:“太虚境中上百件推问过去未来的法器,每一件我都试过,每一件的结局都是一样。”
那些反复上演的烈火加身,雷霆万钧,灰飞烟灭,就是迟莲不可磨灭、不可更改的宿命。
“是天命要他因劫而生,应劫而死。”
“帝君……”
显真叫了他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天地大劫都系于迟莲一身,他们纵然提前知晓未来、纵有千年情分,可在三界安危面前连帝君都要让步,又怎么可能会为了区区一个迟莲更改天命?
帝君转头看向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容置疑地道:“今日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全部忘掉,无论何时,一个字
也不要对迟莲提起。”
“我明白。”显真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帝君打算如何处置迟莲?”
“和他没关系,以前是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帝君带着一点讥诮意味,冷冷地道,“天道要杀我的人,难道我还得双手奉上任它宰割?凭什么?”
显真蓦地一怔。
帝君信手一挥,将浮于半空的所有残片幻影打碎,无数法宝光芒熄灭,重新归于淡蓝的封印之中。他转身朝外走去,姿态从容,轻描淡写得仿佛不是在说生死大事,而是同显真讨论明天的天气:“正好天帝磨刀霍霍,一直想对我下手,既然未来是魔族引发白玉京动荡,那就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在九天之誓上动手脚,到时候你在旁边帮忙,就说我在修补法阵时被反噬身陨。我先散去一半修为,假死一次,看看这个分量能不能骗过天道。”
显真被他这番话震得久久不能言语,走出很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时觉得十分荒唐苦涩,可不知为何,竟然又生出一点“果然如此”的安心之意。
“帝君,”他苦笑着问,“您这是打算用自己的命,来替迟莲逆天改命吗?”
“我能救他一次,就能救他一百次。”帝君泰然地道,“想让他应劫,先等我灰飞烟灭了再说吧。”
“……”
显真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您对迟莲,是不是……”
帝君身形微微一顿,但并没有回头,也未曾停下脚步。
“是又如何?”
如果先前还能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是梦境,那么到了这一幕、这一刻,迟莲已经不会再骗自己是在做梦了。
他凝聚起全部神识,识海卷起滔天巨浪,倾力一击,轰然打碎了虚幻的梦境,喝道:“给我滚出来!”
一缕隐藏在万千碎光中的黑气脱壳而出,落地化成一个白发男人的虚影,一开口竟然还很客气地打了招呼:“总算找到你了,迟莲仙君。”
“苍泽帝君把你藏得可真严实啊。”
“仇心危。”迟莲没有和他寒暄的闲心,冷冷地道,“你怎么进来的?刚才那是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