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八阴
人的价值有高低之差,德行有崇高卑劣之分,可性命呢?
毫无疑问,师父操劳了一夜救治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早在发现他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是个抢劫过路人的强盗,可能是抢到了不该抢的人的头上,被砍伤了半边肩膀,失血过多,只剩了口气吊着。
我调配的止血散没有起到作用,师父说他的体温降得厉害,差我去寻些木柴。我知道师父只是想把我支走,每次遇到束手无策的病人,他都会这么做。
那人果然也如我想的那样好了起来,并在苏醒后活蹦乱跳地打劫了我和师父的所有财物,连药箱里的药材都没放过。
在身无分文,狼狈赶回沉玉谷的路上,我问师父,若是早知那人会恩将仇报,是否会改变主意。
师父的面色很差,我起初以为他是在为打劫的事情生气,但他在沉默许久后告诉我,他还是会选择救人。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温柔地看着我,说我们行医者的职责只是救人,审判一个人是否有罪的工作要交给法官。
我说那人明眼看着就是强盗,而且确确实实抢了我们的东西。师父叹了口气,反问我,假如我们救人前需要看这个人是否有罪,那么道德的高低、财富的多少是否也能成为我们判断救人与否的标准。
我说道德的高低可以,财富的多少不行。「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这是我拜入师门时,师父要我发下的誓言。
师父又问,那假如一位德高望重的贤者和一个品性平平的俗人同时生命垂危,我该救谁,如果拯救贤者的性命要用俗人的性命交换,我又该不该换。
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这两个问题。如果把贤者和品行卑劣之人摆放在一块,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拯救贤者,可贤者和品性平平的俗人间我却很难做出选择。明明都是道德高低上的差别不是吗?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因为我跟从师父行医,习得一身本事就是为了“治病救人”。是“治病救人”,不是“行侠仗义”,也不是“秉公执法”。
身为医者,我没有资格剥夺任何人想要活下去的权力。
师父告诉我,即使拿善恶评判,也很难说清怎样善良的才算善人,怎样邪恶的才算恶人,衡量这个标准的尺度比救不救人本身要复杂太多了。而人命一旦被放上天平,就势必会向一方倾斜,我们要做的是把它从天平上拿下来,公允地对待每一条生命。
他的教诲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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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六大雨
我很早就劝过师父,让他不要过度操劳,救人的同时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但他显然听不进去,也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自己,最终在救治了一个整村被疫疠折磨的病人后,缠着满身的疠气倒下了。
这次师父病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重到哪怕我是世上最不愿他离开的人,也不忍心再将药物灌入他消瘦干瘪的身体,我实
在不敢相信床上这具病躯的主人不过而立之年。
我很清楚即将面临什么,师父也清楚,所以他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开口说话,把我叫到床边,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还是那么喜欢念叨我和师姐刚拜入师门那会儿L的事,不管是我的求知欲,还是师姐的倔脾气,他都笑着回忆了一遍,直到咳出一手帕血后,才开始认真起来,嘱咐我将来若是有缘再见师姐,一定要尽力施以援手,我点头答应了。
之后他又絮絮叨叨了一些没那么重要的事情,什么门口杏树下的酒坛过两年记得挖,什么虽然他跟兄长闹掰了,以后我去璃月港也要记得给他的小辈送礼……太多了,我当着他的面列了一份清单,他表现得很欣慰。
(附清单一张)
临别时刻,他说生死有命,叫我不要难过,并把清单中提及最多的那条白蛇托付给我。
师父的棺椁葬在了后山,那是历任师祖安眠的土地,每一块墓碑上镌刻的生卒年都显现了他们去世时的年轻。
我跪在师父的坟前,向他倾诉我的疑问。
既然他说生死有命,又为什么要给一条蛇起名“长生”?
凡人这一生,真的不能摆脱生老病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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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廿四晴
这个月,我用秘法成功救治了三位原本药石无医的病人,幸好有长生调理气息,我倒不至于像上个月那样虚弱地昏死过去。
师父走后,念叨的角色变成了长生,它说它不想新的契约者是个短命的家伙,让我使用秘法的时候悠着点。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医者本就是耗费自身心血救人,秘法消耗生机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何况我咳几口血就能换来耗费无数心血也换不回的成果,也算是值得了。
在与长生的缔结契约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师父和师祖们早逝的真相——执着忤逆生死的奇迹,为救人让渡生机,短寿而终。
长生说,我们这一脉就是不断在走前人一头撞死也不悔改的老路,像扑向火焰的飞蛾,在众生皆苦的长夜中追寻超脱生死的希望。它认可前人的勇气,可一任任继任者的早逝也让它感到疲惫,它希望我能活得更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