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安心不在焉啜着茶,“嗯。”
岑山脸色却显得古怪,他做谢府长史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说世家里头有这么跌价的事,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位胤郎君,祖辈住在羊肠巷,提起挽郎胤氏,在西城也算出名的。富贵人家生前死后皆讲究体面,帝王家办丧事,尚选容貌清秀的世家子弟做挽郎,娘子只看胤郎君生的那个模样,据说他自打十三岁练成嗓子,便只接达官贵户的丧席了。非如此,也不会与庾二小姐有交集,被她盯上。”
谢澜安的眸子被茶气朦上一层雾,冷却成点点霜色,“什么时候的事?”
岑山说:“大约三年前吧……胤郎君被掳进何府,但不知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出来,自此,他便断了唱挽维持的生计,城中没有殷实门户再来找他。贫人家办事用不着挽郎,便是请了,也给不上几文钱。
“这胤郎君不得已,又没别的营生,硬是自学了认字写字,去寺庙抄经糊口。但没过多久,金陵上下的寺院都接到一条命令,不许给这个小挽郎布施……
“胤郎君后来又去山中砍过柴,集束到草市上卖,结果夜里家中突然起了一把火,烧了个家徒四壁,还险些波及邻里……”
岑山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觑见女郎发寒的眼神。
“庾二。”谢澜安跺下那杯冷透的茶,“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个贵家女,干出市井无赖的勾当。”
不怪前世老天都要收她。
“此事到此为止,他平安回了家,以后莫再查人家了。”
谢澜安想说那小郎君敏感,即便不知道,也应该不愿被人背地里这样嚼弄。话还没出口,岑山惊讶:“胤郎君这时在幽篁馆,不曾归家呀。”
谢澜安瞬间抬头,“你说他在哪?”
岑山也迷惑了,将胤衰奴对他说的话,如实转述给女郎。
谢澜安听后默了片刻,笑出声。
她眼底阴霾尽散,“他这么说,山伯便信了?”
岑山这时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那……那老仆这就让人送他——”
“不必了,”谢澜安起身,“我去看看。”
·
谢澜安轻捻折扇,从正房的抄手游廊拐出去,经过一个拔选力士的跨院。
院子里有一水穿着单靴皂袍的府卫们聚堆,阮伏鲸和玄白正盯着他们依次尝试三石的石礅、两石的硬木弓、一石的沙袋,记录过关者。
她向表兄道乏,来到幽篁馆。
胤衰奴好像知道自己不高明的谎话很快会被戳穿,连屋门都没进,就坐在那屋前的台阶上。
他的一双长腿在矮石阶上显得无处安放,不敢箕坐,并拢双膝窝着,后背却挺得板板直直,两手虚握成拳,垂在两只膝盖上。
谢澜安一眼看见万绿丛中显眼的这一点白,还是这么个老实模样,嘴角便压不住了。
一直留意着月洞门的胤衰奴立刻站起身。
风穿竹叶,万窍婆娑。胤衰奴垂低的眼帘中,随着她步履聚散成花的裙裾,渐渐走近。
“好久不见,小郎君别来无恙?”才过半日而已,她停在他面前,比风还轻扬的语调,应该是在揶揄人。
胤衰奴目光落在那只持扇的玉手上,屏息听着竹叶响。等啊等。
没等来一句戳穿质问。
谢澜安笑靥盈盈,倒是等着他什么时候会抬头看自己。
半晌,胤衰奴张口:“不敢欺骗女公子,昨夜未敢尽信自己有幸得遇贵人,心存提防,今朝对女公子……多有无礼。回过羊肠巷方知,女公子为我出人出力,待衰奴恩重。衰奴人微,但知恩不报,不是耶娘教我的道理。”
谢澜安看着他忽闪忽闪的两对睫羽,不得不承认,不知他的经历时,与得知他的经历后再来看待他,是两样心情。
谢澜安瞟过他的手背。
这双柔软无瑕的手,也曾被山间的荆棘划伤么?
一念前尘,可供想起的事却太多,她的语气忽然有些谈:“恩,因心而已。因心起,就会因心灭,此物最不值钱,我也不信。以后不必再提。”
胤衰奴顿了下,抬起乌黑的瞳仁看她,“嗯。”
谢澜安眉尾轻儇,方才还说得千钧重,这便应了?
当作幻象记了百年,支撑她度过无数幽冥岁月的仙姿人物,本人的反差却如此大相径庭,她有些不适应啊。
是不是太……乖了点。
她心情莫名有点好。
可是胤衰奴又看她一眼,突然一言不发地往跨院走去。玄白正在那选人呢,乍瞅见一道白影儿飘进来,走到一只石礅前。
“唉你——”
从后面跟来的谢澜安迈进月洞门,挑了挑眉,抬手拦住玄白。
胤衰奴弯下身,两手握住石礅的抓手,“我听……府中人说……提起这个就可以……留在……内院……不算奴籍……”
他一面使力一面说话,满院子儿郎都停下动作,瞧新鲜地看着一张俊俏小白脸眨眼间涨得血红,那两根麻杆一样的小细胳膊,真就一点点把那死沉的石坨子拽离了地面。
一寸,两寸,五寸过关。他娘的,居然有人出狠力时脸都不狰狞,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