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几辆马车停在了苏家门前,下人来来往往搬着箱子。
红莲依依不舍,拉着苏雪至的手叮嘱个不停,看着好像就要眼泪汪汪了,忽然又破涕为笑:“咳,我这是干什么,你这趟出门是好事。下次回来了,记得给姨带点吃的。你红姨就好这一口。”
那头,叶家父子也在屋里说着话。
当老子的端架子,绷着脸让儿子继续好好念书,说:“我给你取名贤齐——”
“知道知道,见贤思齐!我天天记在心里呢!”
叶汝川话被抢了,一顿,“要不是为了你完成学业,雪至也不至于答应出远门。你姑妈和雪至是为了成全你。做人要讲良心,你不能辜负她们。”
叶贤齐点头如捣蒜。完了,伸出手。
叶汝川眼睛一瞪:“又要钱?上次发电报的时候,不是已经管我要了一笔?”
叶贤齐赔笑:“不说我在东洋的开销了,那是处处用钱啊,我已经很省了!这一路送表妹去北边,至少也要一两个月,打尖,过卡,我当表哥的,总不能让表妹往外掏吧?”
叶汝川一想也是。
虽然和苏家不是外人,同行的苏忠也不会计较这些,但自己这边不能短了。
来的时候,他身边正好带了几张银票,拿了出来递过去。
叶贤齐接过,连声道谢。
儿子小时候皮猴,雪至是女儿身的事,叶汝川自然不会告诉儿子,怕他嘴瓢了没把,没想到外甥女和儿子的关系好,十几岁的时候自己告诉了他,当时把儿子吓得哇哇叫。叶汝川知道后,告诫儿子事关重大,千万不能出去乱说。好在这一点上,儿子倒明白利害,一直没出什么岔子。
这回外甥女是要出远门,毕竟和从前不大一样,儿子既同行,叶汝川自然也忘不了这个。又命他切记,对任何人都不可泄露,更忌多嘴,言多必失。
叶贤齐满口答应:“爹你放心,我明白。这些多年,你看我有对哪个说过一嘴?”
叶汝川想想也是。
父子正说着话,叶云锦带着苏雪至来和腿脚不便的舅舅辞别。
叶汝川对外甥女自然也少不了一番叮嘱。
终于一切完毕,叶云锦将女儿送出去。
“娘,您留步。”
这么些天过去了,“娘”这个称呼,苏雪至终于叫得有些顺口了。
叶云锦停了步,改而看向苏忠。
苏忠立刻躬身:“夫人放心,都交给我。”
叶云锦微微点头。
苏雪至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马车启动,见叶云锦带着红莲和吴妈等人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目送自己,红莲低头抹了抹眼睛,朝自己不停地挥着手里的小手绢儿,叶云锦一臂似想抬起来,动了动,又缓缓地放了回去。
她略发虚,作没看见,恰和她同车的叶贤齐这时探身出去,冲叶云锦嚷了一句“姑妈放心有我在呢”,砰的一声关了车门,一切就都被挡在了外头。
苏雪至暗松了口气。
上路后,一切平顺,第二天的午后,一行人抵达了叙府府城。
府城人烟阜盛,江边的大码头上,舟楫往来如梭,几条载满洋货的船只刚刚到达,次第靠埠,岸上,挑夫和苦力光着上身挥汗如雨,担着各种货物往来健步如飞。
福全船记的掌柜已经早早亲自等在码头,见一行人到了,忙带着船夫前来迎接。
叶家和苏家是福全船号的大主顾,运出去的货,一向都从福全走。这回要送少爷出去,虽然只几天,掌柜也不敢怠慢,派了一条最好的船,配了最有经验的船老大。
苏忠和掌柜寒暄了一声,掌柜随即转向苏雪至和叶贤齐,恭恭敬敬地见礼,笑着一一喊哥儿好。
叶贤齐忽然指着前方说:“咦,那不是郑大当家吗?他救了我爹,我得去谢谢他!”
苏雪至循着表哥的指点望了过去。
几十步外对面前方的另个埠头上,过来了几个人,周围的挑夫和船家纷纷上去,和中间的那人招呼,“大当家”“大当家”的声音不绝于耳,表情十分恭敬。
那人身材精瘦,左边面颊一道疤痕,但因为皮肤黧黑,看着也不怎么显眼,年纪过了半百的样子,腰杆却依然很挺。
前清亡了也几年了,但像这个年纪的,大多数人的脑后,至今都还拖着辫子不剪,想着说不定哪天,朝廷它就又回来了。
这人却是一头短发,坚硬根根竖起,灰白色的两鬓,一身的劳作装束,乍一看,就和周围日头下的那些正争相向他恭敬问好的挑夫水手们并没什么两样。
但是这个人的眼,却一下就令苏雪至感觉到了不同。
距离不算近,苏雪至却似也能感觉到对方眼里的光——不是咄咄逼人的精光。
那是一双仿佛丛林深处老猎人的眼,敛尽锋芒,却又深藏着威严。
苏雪至知道这个人是谁。
就是半个月前救过自己舅舅的那个“郑大当家”。
她当然不可能对这个人有什么不满。
就像表哥说的,感谢还来不及。
但在她的心里,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竟突然涌出一种抗拒之感。
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