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版书都出自名家手书, 其字肥学颜体、瘦学欧柳, 精校精印, 字字工整细致, 绝无错讹。所用的墨锭也比后世为佳, 开卷后墨香袭人, 墨色光润清朗,泼水不洇。而到本朝,印书便完全成了匠人之职, 书写文字再无宋版的名家气象。再从其雕版到印刷也粗劣了许多, 印出的字墨色浅淡模糊, 笔触粗笨无力,远比不上宋版。
宋时这版却一改今时印书的粗糙,笔致清瘦、字形方正, 书字筋骨毕露,用墨明亮光润, 显得纸面格外疏阔朗洁。
桓凌的目光从纸上转到宋时脸上,问道:“你能创出这样清瘦有力的新字体且先不说, 这等纤细笔画是怎么印出来的?难道不是匠人雕刻的书版,另有什么玄机?”
宋时缓缓打开油印机盒盖,指着里面被油墨浸黑的纱网, 含笑答道:“当然不用匠人, 全靠这个大宝贝儿。”
桓凌低下头细看, 只见那个盒子从当中竖分为两半:一半是个木框框着的纱网,纱网叫墨汁沾得黑糊糊的;另一半底下铺着块平板玻璃, 上头摆着几管铁头木杆的细笔,一个瓷墨瓶、一个表面沾满墨汁、带把手的圆棍。
这么个盒子就能印书?书版何来?难道靠那铁笔刻出来么?可刻出的是阴文,这印出来的却是细如笔尖的阳文啊?
他仍是不解,摇了摇头,含笑望向宋时,等他给自己解释。
宋时便将油墨、皮辊子、铁笔和玻璃调墨板都拿出来,再从最底下取出钢板,拿一张干净的新蜡纸铺在钢板上,写下一个庞中华体的桓字,又勾画一个实心的颜体桓字,然后夹到纱网下,底下垫上白纸,拿辊子沾上油墨滚了一记。
两个墨色光润、清晰疏阔的“桓”字就印在了纸面上。那个颜体字也比早前有了进步,字体内框涂得满满的,就如真的软笔书成,再看不出笔划之前落下的空白了。
桓凌深深吸了口气,细看着那个极外表普通,内里沾满油墨,甚至有些脏旧的盒子,满眼都是惊艳:“这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有此物在,以后读书人便可自己印书,再不须仰仗工匠、书局,可一转当今匠人之书而至士人之书矣!”
他拿着一管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铁笔,又摸了摸钢板、蜡纸,看向宋时:“这板子上似乎能摸出细细的纹路,这纸光光滑滑的,是涂了油还是浸了蜡的?是拿铁笔在铁板上将纸划破,然后隔着网子涂一层墨汁,印到下层皮纸上的么?”
可这墨汁怎么完全不洇,印出来的笔触如此纤细刚硬?
宋时摇摇头,含笑解释:“不是把纸划破,若是纸破了油墨就洇成团了,只是把纸上涂的蜡层划掉而已,用力是有技巧的。而且这墨是加了油和碱特制的油墨,调起来挺费工夫的,我带来的也不多,回头还得在你这儿做。”
他看桓凌满脸艳羡,似乎跃跃欲试的模样,便拿起一支笔在他眼前晃了晃,道:“硬笔的握法跟写法都和毛笔不一样,我教你。”
他的握笔手势是小学老师盯着练出来的,长大以后虽然散漫了,但要教人用笔还是能摆得出标准姿势的。
桓凌模仿他的手势捏住笔,目光落在他垫着笔杆的中指指节,皱眉问道:“这手是怎么回事,因何故红成这样?”
哦,写字磨的嘛。
用毛笔和硬笔的姿势不一样,雕版时又特别需要控制力道,捏笔捏得稍微重了些,就把手指磨红了点儿。不过不要紧,以后写多了,长了茧子就好。
他随口解释了一句,给桓凌铺了一张新蜡纸,叫他自己试着写写——不要太用力,免得把纸面划破了。
不过持惯了毛笔的手初次握硬笔,终究不像他以前有过二十几年经验的那么容易上手。桓凌用力捏着笔杆,在纸上一下下划着,终于明白了宋时的手指为什么那么红。因蜡纸上的蜡层极薄,他也不好观察落笔是轻是重,仅有在磋破纸面时才能分辨出力道,下次运笔再轻一些。
他写了几个字便撂下笔,摇头笑道:“这可真不容易,我怕是得练几个月才能上手。我看你前些日子指上还没压出红痕,想来是这些日子制出铁笔、钢板来才开始苦练的?你这天份,为兄实在比不上。”
不……我这也是苦练了好几个学期,还买了庞中华硬笔书法教程才练出来的。
宋时谦虚了一句:“师兄谬赞,我也只是比你早练了些日子,你往后多练练自然就好了。你只是写字时的力道用得不对,腕根贴在纸上借力,指尖要活……”
他把桓凌按在座位上,一手压着他肩膀,另一只手上去拢住他的手,用力捏住指尖,带着他往纸上划。
效果……好像不大好。这么拢着别人的手其实不好用力,刻时也感觉不到力道对不对,电视上演的果然都是骗人的。
不过当年他初到桓家,桓先生叫小师兄盯着他练字时,他就觉着按岁数、按身份,都该他盯着这个孩子练才对。如今一晃数年过去,他终于凭着一手钢笔字胜过这个小师兄,管他效果不效果,先要过过教人的瘾。
他拖着桓凌的手刻了几个字,低下头说:“师兄感觉到该如何握笔、如何用力了么?就这样慢慢来,不要着急,我多浸几张蜡纸给你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