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最近这段时间自己生活的变化,乐叔乔瞥了一眼一旁的陈琉,很快收回了目光——如果是在以前,大概这位世家大族的贵公子是最看不上自己这样的人的。官员这个世道之下,士庶之间有着怎样的鸿沟,乐叔乔即使年纪小,也是有一定了解的。
即使是在徐州时,他大多数时间都被母亲拘在身边,没机会接触外界,也能在有限的机会中感受到这件事!
世家大族大都极其傲慢,他的大哥乐伯庆颇有才能,年纪轻轻就能帮助父亲立足徐州了。但即使是是受他家武力控制的区域,世家大族的子弟依旧没个好脸色!那年三月三踏青,他的大哥与当地一些贵公子共同列席,结果就惹来了一些人不满,当场拂袖离去。
那等场面自然难堪,但他的大兄最终却是神色不变,笑了笑就走了。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认命了!对于这种心态,乐叔乔在自己的父亲身上也曾经见过!
所以在知道自己被老师收入门墙之后,家中上下俱为欢喜。就是远在徐州的父兄,这两日也捎回了信件,让他好生侍奉老师,今后出人头地,为家族提升出力。而和信件一起来的,还有几件宝物,这是父兄为他准备的束修。
和母亲、兄姐南下建邺时带了不少钱财,束修肯定是不缺的。但父兄唯恐失礼,也是担心老师不满意,这才送了这几件宝物——那些大概是兵荒马乱之中,某几个势族人家留下的,有钱也很难买到。
乐叔乔知道,成为老师的学生之后,外界对他的看法会迅速不同!此时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侍奉老师就像侍奉父亲一样!而与之对应的,老师要传授知识,为弟子提供一些帮助。而在他这种情况下,还能沾老师的光,提升地位。
不过,不同于一般人这种情况下的欣喜若狂,乐叔乔其实不太在意这种事...如果说许盈今年上半年收下的学生卫琥是个文青,那下半年收下乐叔乔就是个愤青了。他其实很看不上那些躺在祖辈荣光之下,自己一点儿本事没有,就能安享富贵与尊荣的势族子弟!因为看不上,所以这些人对他是鄙夷,还是认可,他都不放在心上。
这就像是狮虎不会在乎败犬的狂吠一样。
对于乐叔乔来说,他更在意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他去到老师身边第一天,就问老师,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劳碌到死的平明百姓一辈子吃不到饱饭,而国贼禄蠹之流却能富贵双全!难到这不是天大的不公吗?
这个问题都把蔡弘毅和卫琥吓到了!他们拜入许盈门下,虽然也是为了学东西,以这个时代的观点来看,他们也都是热血青年。但相比起乐叔乔的‘刚’,他们实在是输了。这个时候再看这个清清秀秀的小师弟,都心道‘输了’!
蔡弘毅和卫琥平常问的问题也有大量关于政治、人文、经济的,但像乐叔乔这样,开口就直指‘阶级斗争’的,实在不多见!真要说起来,当时在场的,不算奴仆婢女,除了乐叔乔本人,都属于他口中躺在祖辈荣光之下的那种人。
而且就算是乐叔乔,也实在不输于平民百姓那一拨。虽然他家被世家大族所看不起,但也属于‘统治阶级’,是再典型不过的剥削者——他家作为流民帅,在地方上算是比较‘讲究’的那种,但即使是这样,各种搜刮也少不了!那些一起来到建邺的家财,一部分确实是战争胜利缴获所得,可也只能说是‘一部分’!
他这样劈头盖脸一通问,真有挖自家墙角的意思呢!
别说是蔡弘毅和卫琥,就是看过他文章,知道他激进的许盈也有些被惊到了...他一个后世来的,怕是都没这么大胆。不,或者应该说,正是因为他是后世来的,知道的东西更多,反而不能像眼前这个少年那样‘纯粹’、‘无畏’。
想明白这一点后,许盈惭愧地避开了乐叔乔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就在学生们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开口了:“这个问题啊,要从‘权力’说起了,有权力的人制定了规则...”
许盈并没有讲太多概念性的东西,而是讲了‘历史’,讲了人在这片大地上的历史。
虽然历朝历代都有史官,也有研究历史的学者。至于读书人,更是或多或少都修习过历史,像是《太史公》《春秋》《汉书》之类的,只看是不是精通!如果只说了解接触,那几乎是人人都有的。
可是以此时的史学理念,读书人真的从史书中读到了权力分配、阶级压迫这些东西吗?必然是没有的。
许盈从世界没有国家,只有单纯的‘组织’说起,那就是所谓的‘先王时期’,即尧舜之时。
讲清楚了历史的脉络,将权力与制度在时间进程中一步步的演变抽丝剥茧,旁听者自然也就能大致明白些什么了。或许不能像马列这样的天才敏锐地洞察到一切,同时又用准确的描述提炼出来,但终究有自己的体会!
“上古之时,多为部落,治民是非常简单的,正是因为简单,大家什么都看的到,什么都能‘理解’。有什么问题,也能够直接去解决,有什么压迫,也能很快对抗。这放在如今,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当然,小国寡民也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