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谢明庭驶至北邙深处的一座陵园前才停下来,微凉的秋风使得他已冷静许多。
他先行下马,随后接了识茵下马,识茵抬目一望,青石环抱间错落有致地坐落着数座坟茔,皆修砌得平整,道无衰草,是……陈郡谢氏的陵园。
谢氏也是流传几百年的大族了,前前朝永嘉大乱,衣冠南渡,谢氏家族去了南方扎根,一去便是三百年。
直至本朝太|祖一统南北,时任南朝兖州刺史的谢氏先祖纳土归魏,助太|祖平定江南,受封吴王,得享江左大片土地。后来太|宗降爵,降至如今的侯爵之位,又因陈郡谢氏的祖宅已划至陈留郡内,改封陈留侯。
换言之,陈留侯府这一脉是陈郡谢氏的嫡系。可惜侯府子嗣不丰,陈留侯亦于十年前去世,如今的侯府也就剩下谢明庭、谢云谏两兄弟了。
识茵随丈夫静默地替先祖们扫过墓、烧过纸钱,一直到拜祭完毕,才轻轻扯了扯他衣袖:“云谏……父亲他,他是怎么去的。”
谢明庭面无表情,以极平淡的口吻述说着家中人尽皆知的事实:“去龙华山求见祖师南华子,途中不慎摔下山崖。”
龙华山?
识茵微怔了怔,道:“父亲也喜欢绘画吗?”
她的母亲,也曾九上龙华山求见南华子,只为那一幅被他随意送给她的《瑞雪图》。
一个“也”字令谢明庭微微侧目,继而想起她曾说过的“生母性|爱丹青”之语,旋即了然,语声微带嘲讽地回答她:“叶公好龙罢了。”
然而叶公至少未因好龙而死,他却是因之丧命。
他比叶公还不如。
为尊者讳,为人子者哪有当着父亲的坟说这种话的,识茵一时尴尬难言。
更不明白的是,从珍藏着父亲留下的玉佩,再到今日出城拜祭,郎君分明极看重公爹,这一声嘲讽又从何而来。
她原本还想问为何公爹去了多年长兄却仍未袭爵,想起方才他微含醋意的那句“你对长兄倒是关切”,又默默咽下。
谢明庭仍看着墓碑前吞噬纸钱的火。
渐蓝天幕下,橘红火光将他俊秀白皙的面庞照出几分阴翳。
森冷青石在眼前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陈年的记忆。是被接回家中的那年,父亲教自己和弟弟书剑。七岁的少年郎,在雪中将玉剑舞得飒飒如风雷,一边舞一边口中振振有词: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啰。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
“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康。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他学文,弟弟学武,那时候,弟弟总爱挥舞着父亲送他的那把小玉剑同他比剑,一面又念诵这首《定风波》,来嘲笑他这个“儒士”。
实则父亲教过他,这首诗还有第二首,是以儒士口吻来回答上一首的:“三策张良非恶弱,谋略,汉兴楚灭本由他。霸王虞姬皆自刎,当本,便知儒士定风波。”
张良身弱却能运筹帷幄之中绝胜千里之外,逼得项羽乌江自刎。只不过他无意与弟弟相争,自也不会逞这些口舌之斗。
每当这时,父亲便会在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仿佛他们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光阴飞驰,若白驹过隙。自父亲去后,他也有十年不曾同弟弟比剑了。
他看不上父亲的抛妻弃子、无视伦常,和有夫之妇纠缠不清,却又怀念他的父爱。
他珍惜和弟弟的感情,视弟弟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却又阴差阳错,狎弄他的妻子。
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可笑的人了。
思绪回笼,谢明庭眼中已是一片阴翳。
今后,他应该离顾氏女远一点。他想。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因谢氏的家族墓位于北邙群山之中,待到返城城门早已下钥,二人只能前往不远处的别院过夜。
别院本为扫墓修筑,自有奴仆留守,也都是陈留侯府中老仆,武威郡主的亲信。
此刻瞧见素来冷淡的大公子带了个女人过来,都震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谢明庭唯作不觉,牵马而入:“天色不早,我们在此住一晚。”
这座别院不大,每回兄弟俩来拜祭父亲,不及回城便会在此小住。仆妇们轻车熟路地将他从前住的那间上房收拾出来,供他二人下榻。
夜风呼啸,漫天树影有似鬼魅。识茵立在房门外,看看身后浓稠如墨的夜色,再一想起北邙山里那些怪力乱神的传说,咬咬牙跟了进去。
谢明庭正在榻前整理奴仆新送来的寝衣,闻得身后的关门声微微侧过脸来:
“有另外的房间,你不去吗。”
“夜里冷,妾还是想和郎君在一起。”识茵强作镇定地道,不好意思说的是北邙坟墓太多怪力乱神的传说也太多,她实则是怕鬼。
门外秋风肃肃,鸟兽凄厉,吹得窗纸噗噗自语,寒气似无孔不入。
纱罩中的烛火也似受了感染,小小的一团明黄光晕,映在有如蝉翼的灯罩上,不安跳动。
谢明庭沉默。
“浴室里有温泉汤,你先去洗吧。”他道。
与陈留侯府中的布置不同,这座别院在修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