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樱上幕(一)(2 / 2)

枕头了。

九十九朝舒坦地拉上了点盖着的薄衣,微闭着眼,才开口:“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时候,通常是大阴阳师要去神社社殿查看人们传达的话语的时候,话语会因为不同的内容化作卷轴、纸笺、绘马,也有装在御守中的信片,和飞落到枝头的能说话的小鸟,与落着磷粉沉默带路的蝴蝶。

能让安倍晴明翘班的事情并不多,还能让安倍晴明摆出一副略有困惑又郁愁,还有些忐忑的表情的事就更少了。

记忆里,大阴阳师多是年少时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安倍晴明听到他这么一说,反而有些放松,从胸腔里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我做了一个梦。”

安倍晴明做了一个梦。

大概是在芒月之后,桐凰之前,他正是一个不上不下,总是被后山上的那个人逗弄的年纪。

……

那是一个尚好的春日。

因前一天细细的雨丝刚停,和煦的阳光出没轻薄的云间,山野目之所及都是漫然的春色。

后山青翠的林中隐隐约约可见不知名的足迹和石阶的痕迹,小径延伸着蜿蜒而上,雪发的少年慢慢走着,看到那间隐秘的林中宅邸时,也听到了正在交谈的人声。

有客人?

年轻的阴阳师微微顿了下脚步。

贺茂朝义极少见人,不如说比起面见他人,他身边无处不在的都是妖怪,所以觉得和妖怪相处更轻松适宜,就不怎么想见人了——安倍晴明倒也是这么认为的,但随着年纪增长,他越发现自己其实做不到贺茂朝义那般,见解与处世都有着一种无可比拟的通透感。

原来这样的通透感不是因为多与妖怪的相处,也不是因为常观山野之景。

青年的双眼虽然半盲遍布残缺的裂痕,可目光却似乎跨越了所有的阻挡,有时候甚至让他觉得远超了时间与空间。

言语是具备力量的,但即便不是呼唤任何人的姓名,晴明也觉得从青年嘴中说出的语句,仅是凭借着道理就足以让他惊讶无数次。

贺茂朝义总能说出很多莫名其妙却无比合适的道理。

有时候会深邃锐利得令人害怕,有时候又会让人别样地从困惑不解的泥沼中倏地浮上云端,也有时候,哪怕是一声叹息,都能让人想到冬季静夜里缓缓落下的第一片雪。

……

这时候,廊下的九十九朝插话了,他的胸腔中发出闷闷的低笑,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不过是仗着你还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可要是有人说年少的安倍晴明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也会被嘲笑。

未来的大阴阳师从小就是术式的天才,幽微深蓝的眸光早已载下了诸多妖魔鬼怪、奇闻异事。

安倍晴明从对梦境的回忆里被打岔出来没有生气,只是低头看着在笑的人,目光也含着淡淡的笑。

“好吧,你继续说吧。”九十九朝摇摇头,尽量敛起笑,继续靠着他听着。

安倍晴明暂时没有继续,忽然说道:

“以前我透过你,时常会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片云。”

“云?”

“在天空飘动的云朵,看不出它一瞬间前后的形状有何改变,但若一直注视着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它的形状改变了……我就会心想,世上怎么会有云这么变化莫测又孤独的事物,因为没有着牵引与来源,就可以随便地漂浮变化,不会有人在意它去哪里,也不会有人在意它之前是什么模样。”

九十九朝静静地听着。

安倍晴明抬起头,目光望得很远很远,“后来,直到很久之后,久到我都足够衰老的时间中……我才忽然发现,我透过你所看到的云,原来就是我自己。”

九十九朝懒散地闭上眼睛,“这好像又是在控诉我的话。”

安倍晴明收回目光,很无奈,“你总是能很快地在将错误揽到自己身上,然后故意说出来,让人说不出话。但是……”

大阴阳师语气一转,肯定地告诉他,“但是这次不是。”

我想要控诉的不是你所认为的离去。

而是……

……

会来见这个人的客人,反正不会人类……会是从哪个山野中来的大妖怪吗?还是之前那个百鬼夜行的鬼王?

年轻的阴阳师一边想,一边拨开庭院外的长草。

然后他意外地又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