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爱子”的时候,太夫人又笑了,她明明这般虚弱,看着连站都站不稳,偏偏她的笑容落在皇帝的眼中,就仿若一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向着他张开了利爪,掐住了他的喉咙。
太夫人反问道:“皇上,您说呢。”
盛兮颜在心中连连叫好,太夫人实在太厉害了。
这二十年来,太夫人要藏下一封书信并不容易,不可能再藏更多,可是皇帝并不知道,皇帝肯定以为太夫人的手上还有别的书信,甚至还有他自己的把柄。
皇帝素来爱面子,一心想要成为千古一帝。
这历史上,从来没有屠杀本国百姓,又伏击虐杀本国将士的“千古一帝”。
若只是想为暴君倒也罢了,皇帝身为一国之君,除了御史弹劾几句,谁又能耐他何,就算百姓议论也可以直接打杀了事,可是,皇帝想当的是明君!
明君的身上岂能留下“虐杀”之名!
皇帝怕了……
皇帝脸色发白,他握紧拳头抵住胸口,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股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充斥在鼻腔。
他怕了。
他看着太夫人笃定的脸色,他不知道她的手里还有多少的书信。
太夫人脸色惨白的站在那里,皇帝在心里千万次地祈求她一命呜呼,可是太夫人还是站着,就如同风中的腊梅,迎风而立,宁折不弯。
“这件事,朕会彻查……”
皇帝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周围有多少的武将朝臣露出了失望之态。
又有多少人的眼中掠过了一抹愤恨和隐忍。
想削藩可以,为什么要屠城?为什么要亲手害死那些为了大荣保家卫国,不惜奉献生命的将士们?!
彻查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
太夫人冷冷地说道:“皇上,臣妇不信您。”
太夫人的意思是皇帝只是在故作拖延。
先帝是父,皇帝是子,子不言父之过。
太夫人敲这登闻鼓时,也是想得清楚的,先帝已去,要让皇帝再来定先帝的罪,是不可能的。
但是,她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先帝父子之罪,如此,才能争得民心,和那些军中将士们的军心。
让天下人看看,一个妄杀功臣,屠杀百姓的君王,是不是值得他们以死效忠呢。
皇帝的胸口更痛了,一股浊气憋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
他还能说什么?
他现在只想把这件事情给解决掉,哪怕全都推给先帝也无所谓。
反正先帝已经下过罪己诏了,再下一次也无妨!
皇帝咬了咬唇,艰难地说道:“是先帝……”
“先帝当年为了削藩,就和南怀王约定,让南怀王佯攻引开南岭王,再……暗中伏击。”
皇帝的这句话,彻底定下了是先帝勾结了外敌!
岭南十数万将士,全都是死于先帝之手。
百姓们一片哗然。
皇帝再道:“先帝只是为了除南怀这个心腹大患,还岭南百姓太平……”
太夫人冷笑道:“给了岭南二十年太平的是平梁军,当年若是南怀破关而入,等着我们的是屠城灭族!”
郑重明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思虑再三,终于还是没有插嘴。
当年是他随皇帝一起去岭南“支援”的,这把若是火烧到了他的身上,他必会面临反噬。
“……朕会代先帝写罪己诏,再去太庙请罪。”皇帝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完全溃散,他现在只想赶紧解决了这件事,“并令史官修改先帝的起居注……”
他艰难地把话说完了,然后看着太夫人,似乎在问:这样总可以了吧。
从此,先帝在历史上留下的只会是残暴之名。
先帝一心想为仁君,却让他这个儿子,把他变成了暴君。
太夫人摇了摇头,说道:“改谥号。先帝当不起‘敏’字。”
先帝的谥号是“敏”,意为明作有功,英断如神,明达不滞。
太夫人说道:“谥号当改为‘厉’。”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愎狠无礼曰厉;扶邪违正曰厉;长舌阶祸曰厉……[1]
皇帝脱口而出:“不可!”
林首辅等人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睛,但是,他们想了一会儿,终究谁也没有开口。
先帝确实当不起一个“敏”字。
时安率先抱拳道:“容夫人说得是。”
不止是时安,这些曾在岭南或者梁州待过的将士们也纷纷请命,学子们和百姓更是群起激昂,就跟烧开的水一样,沸腾了起来。
皇帝看着四周,只觉自己孤立无援。
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拼命支撑。
他更慌了,颤抖着声音,说道:“朕允了。”
他的说得微不可闻,被此起彼伏的民声所压过。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开了声音道:“朕允了!”
先帝的谥号从此改为“厉”,那么他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