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在看脸的话,我就不会说落点奇怪了。”太宰端详了好一会儿道,“他在看人的胸肺。”
“?”
说都没想到的是,太宰蓦地牵住了继国缘一的手,而无动于衷的小孩,在两手相连的瞬间,瞳孔紧缩,他脖颈小幅度上抬,下巴扭转直至正对太宰的脸,稍后则迅速挪移,盯着继国严胜猛看,想把他的脸深深烙印在心上似的。
“大体上明白了。”太宰治说,“这是我无法治疗的疾病,严胜君。”他斟酌着调整用词,“与其说是疾病,还不如说是神明的诅咒,或者是祝福?算了,我更倾向于诅咒,连带着他的情感障碍也出于相似原理。”他对继国严胜说,“你的弟弟,缘一君他并不是对情感没有反应,只是他与世界间隔了一层鸡蛋壳似的膜。”
“他不能直接触碰世界吗?”继国严胜难过地问。
“不能。”太宰道,“他甚至不能直接理解人类的情感,爱与恨,喜与憎,快乐、伤心、难过、遗憾,寻常人的情感是十份,他就只有一份。”
[我许下了漫长一生中最不可能实现也最虚妄的诺言。]
“如果缘一只能感觉到一份的话,只要加十倍地关心他就行了。”古老的日本没有爱的概念,于是继国严胜将关心当作是友爱,他认真地说,“加十倍后缘一就能拥有正常人一样的体会,对吧,太宰老师。”
“是这样没错。”年轻人仿佛被他的话取悦到了,抬高嘴角,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希望你能做到?”
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时,继国严胜无法确定太宰是不是在嘲讽,他对自己好胜的本性与萦绕灵魂不放的嫉妒有深刻的了解,太宰老师在掌控人心上有得天独厚的天资,他是看透未来后说出这句话,还是只出于美好的祝愿?
继国严胜不知道。
……
时间一天天过去,缘一的情况没有好转,继国严胜是负责任的兄长、信守承诺的下代当主,他着继国缘一放风筝,玩双陆,同他念小仓百人一首,解释花牌的含义。
太宰治倒不怎么来找他,偶尔几次不过是应和继国严胜的请求来,大多时候他都手持书卷,可能是《无量寿经》也有可能是长德年间盛行的《落洼物语》,看继国严胜在庭院里挥刀,竹刀下劈一下、两下、三下,九百九十九下后,汗水自脸颊滑落,脱下外套就能看见被大片水渍晕染的中衣。
“严胜君很喜欢剑术?”太宰问。
“是的。”他说,“我想要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士大人。”
“可优秀的武士不能只精通剑术,”太宰又说,“文韬武略,阴谋阳谋,在战场上驰骋的足轻太多,大名从来都不需要像刀剑一样厮杀,在冲锋阵上身先士卒,人类贫弱的五感终归有极限。”
[我听老师所说,觉得很有几番道理,可我生来就是执拗的人,倒不是说剑术就跟强大能画等号,就是不知为甚执意于剑术的高低,前任老师曾说这并非家主心性,我竟然无法辩驳。]
“老师您说得没错。”继国严胜说。
“没错和想要那么做是不同的概念,”太宰又说,“就像有人同你说不要那么争强好胜,闲云野鹤地过上一生,哪怕道理说得再完整、打动人心,严胜君你还是无法接受。”
“我也不讨厌你这样就是了。”
……
转折发生在七岁那年,贫瘠的语言无法描述继国严胜那日脑海的混乱,他永远无法忘记缘一开口说话时他的惊喜还有心头隐隐的不安,聋哑人开口说第一句话往往是零散连不成句子的音节,缘一的吐字清晰,嗓音也不沙哑,声带流畅地颤抖。
太宰先生曾不经意地提过,人长时间不说话,即便没有丧失口吐语言的能力,音调也会像腐朽生红锈的刀刃砍在木段上胡乱锯,让人恨不得捂住耳朵。
[如果不是他趁夜深人静时偷偷练习说话,就是像母亲祈求的那样,受到了天照大神的庇护,哪怕不曾锻炼过,身体也长久地维持在他人要不停歇锻炼才能保持的巅峰状态。]
他从没跟人提起过自己心中隐秘的不安,当缘一拿着风筝找陪玩时,只会勉强提提嘴角,露出言不由衷的笑容。
后来继国严胜想,自己的预感果然是对的,他一生丑陋的嫉妒和不懈的追逐,就是从缘一开口说那天开始的。
父亲跟他一样,不是个有谋略的合格大名,他冲动易怒,且将剑术当成武士的最高追求,在太宰治看来极为不智的领导者大忌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迫不及待地将缘一从六间半大的房间里接出来,给他换上紫色的华服,让年长大儒者教导他,父亲手下最强大的武士与他比拼剑术。
[都被夺走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了!]
家臣倒戈得比他想象中还快,本就是六七岁的稚子,远不到要他们站队的时候,可同时讨好两方孩童不是难事,明面上剑术老师对严胜还是很好,可在练剑时总不由自主地夸奖缘一。
他每日挥剑三千下也比不过缘一一刀的威能,夜以继日勤学争得的力量还不如弟弟玩双陆闲暇时的随意挥刀,更可耻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剑术对他来说不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