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后,陈冲终于清闲了一些。 毕竟今年要紧的事务都已经结束了,剩下的都是些闲杂琐事,加上新入府的官吏也都熟络了事务,需要陈冲操心的也就少了。 说起来,杨修与李义被他留在府中后,表现也一直不错。李义被他任命为农曹掾, 负责今年的征粮,他处事兢兢业业,与他接触过的各郡官吏无不交口称赞,都说其为人温和,做事也滴水不漏,是难得的人才。 而杨彪之子杨修则更好, 他天资可谓上上,熟悉和处理事务都极快。陈冲故而任命其为簿曹掾吏, 将一些均输官的账目交给他,他往往能快他人三倍完成,且陈冲事后检查,竟也发现不出错处。唯一的问题,就是府中渐渐传出他恃才傲物的言论。陈冲劝诫了杨修一番,不料杨修却说:“这都是庸人之言,明公何必在意呢?我对这些言语,都当做清风过耳,任尔东西。”陈冲闻言苦笑,知道劝不动他,也就不再多说了。 清闲时光多了些,陈冲就开始在家中晒书读书。陈冲的藏书极多,虽然有不少是陈氏本身就私藏的,但更多的则是陈冲与蔡琰自己辑录的,其中有诗集歌赋六十卷,史书一百又七十二卷,诸子经论七十三卷, 陈冲自己写作的典论四十二卷,收集的各地民俗民谣三十四卷, 与太学各博士争论的通义二十六卷,全国地理图志十九卷,兵法十五卷,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法墨宝。 陈冲将二十余张竹席顺着铺在地上,然后把藏书一一在席上摊开,自己则搬了一把胡床坐在中间,在摊开的书页间慢慢翻阅些没用的闲书,对陈冲来说,这就是浮生之乐了。有时候阳光温暖,他拿着书卷睡着了,再醒时,耳边竟是清风吹拂书页的声音,忽而自言自语道:“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虽无人理会得其中真意,但陈冲也颇为自乐。 不久,他的这个癖好被人传了出去,被郑玄笑说:“庭坚书中痴儿, 非如此不可得王佐之才啊!”于是长安贵人多效仿之,便连宫中天子也向陈冲请求说,想将陈冲平时收藏书籍抄录一份,送宫中阅览。天子好学,陈冲自无不允,请了十个人在家中抄录书籍,每得五十卷,便送往未央宫中。 不过这样一来,他在家中便呆不住了。陈冲不担心关东的战事,这时候便想着左右无事,不如到岳父蔡邕家里去,谈谈自己最新的一些文学想法,顺便看看董白董曜生活得如何。 结果甫一出门,撞上一个小沙门,他找上门来,邀请陈冲到圆觉寺去。 原来董卓烧毁雒阳后,白马寺的僧人也跟着被迁到长安来了。但关中一直大乱不定,也没有官员管理他们,很多僧人衣食得不到接济,便逃往关中各地隐居,边传教边观望时局,直到去年陈冲刘备击败凉军,他们才又回到长安来。 只是旧人虽在,却没有栖身之所,更不复雒阳时译书念经的闲暇光景。这些天竺人便找到陈冲,希望能让朝廷修建寺庙以供栖身。 陈冲在城西给他们划了一块地,但事先说好,修庙的费用得让他们自己承担。天竺人本来承担不起,好在他们找到了前太常刘艾,请他在长安名族间募集钱财,还是在这块土地上新建了一座寺庙,以圆满觉悟之意,取名为圆觉寺。四日前刚刚建好,此时便邀请陈冲前来观礼。 陈冲自无不允,便干脆与岳父相约,两人一起到圆觉寺里去漫步。陈冲到时,圆觉寺的僧人们都在寺前等着,而众沙门的首领是一位碧眼的高大男子,名叫康孟详,他本是康居国的婆罗门,所学在沙门中并非最为渊博,但是他最为精通汉学,故而在大汉内反而如鱼得水。 陈冲和康孟详聊了一些经学和佛学,康孟详都对答如流,这让陈冲颇为佩服,心中也渐渐生出些好胜之心,于是几人便一边在圆觉寺内散步,一边谈佛学与汉学的异同之处。 走过七座浮屠,看过二十诸天,几人最后站定在韦驮尊天之前,而陈冲与康孟详的话题,也慢慢谈到最后。陈冲说:“佛学之妙,在于论道精微,入于五蕴实相,出于恒河沙数,虽无庄周之汪洋恣睢,却独有理之幽玄洞明。若论文学,我以为汉学为上,但论及谈理,倒确实是佛学独步天下。” 蔡邕闻言颇为惊异,他斟酌着说道:“庭坚之意,是以为佛学才是人间正道咯?” 不料陈冲摇头说:“佛学谈来世太多,谈涅槃过细,我以为都是虚妄而已,谈什么正道?” 康孟详也是诧异,问说:“那在施主看来,什么是正道?” 陈冲打量着护法的韦驮天神像,慢慢答道:“自然只有现世才是正道。所谓经学佛学,无论孔子世尊,皆是现世之人,孔子谈旧世之大梦,世尊发来世之感慨,然其受困于现世,与你我无异。现世之人当释现世之道,毕竟只有当下才能救赎。” 康孟详听罢,摇头笑说:“使君之意,未免太过着相了,世尊传佛学,是使世人心中觉悟,无喜无悲,不惧死亡,笑对万苦,又怎能说没有救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