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霸府爱惜民生,以民为本,但杨奉一直以为,霸府还不至于迂腐到眼前这个份上。明明是坐拥数万大军,兵力物力都远在敌军之上;明知敌军是携民为质,将要北上投靠袁绍,一旦放其渡河,恐怕整个局面都将不堪设想。可眼前的霸府居然当真能够不动刀兵,只是一路维持着两军间十里的距离,不紧不慢地尾随着。 当然,这并非是说霸府毫无手段。一旦白波在前面停驻,霸府便随之停驻,派人在前军埋锅造饭,后又骑士在其后军大肆游弋。他们向百姓宣传说,只要其向南奔逃,自有朝廷王师接引,还有粥饭相待。 徐州百姓本就是为白波所胁迫,听闻此消息,自然是千肯万肯,但白波早有布置,大部分士卒都在南翼相守,一旦有难民骚动,意图脱逃南归,军卒当即将其斩首示众,这导致所携百姓始终不敢大肆南归,只有在深夜里寻得一二间隙,才能逃出营垒。几日下来,成功逃脱的不过万余人,对于白波近七十万人的队伍,实在是微不足道。 杨奉韩暹等人一开始还提心吊胆,自己与亲随都宿营于北面。他们私下里已有了打算,一旦霸府发起总攻,他们就弃其大部,向北方昼夜奔驰,总能逃得一条性命。可到了现在,他们却反而要嘲笑刘备了:“妇人之仁,如何能够成得大事?”于是放下心来,如在下邳一般随意度日。甚至暗地里还有歌谣流传,说:“刘公仁,望十里。霸府勇,送东海。” 待到二月二十七,白波携众行至海曲,距离北面的北海郡仅有百余里的路程,预计再过三日,霸府也只能据白地而兴叹,无能所为了。 而在这一日里,杨奉他们也收到袁绍的回信。信中说,其已遣军至平原南岸,在蓼城备下了上千船只,只要他们行至大河南岸,当即便能渡河向北。 至于渡河之后的安排,袁绍也有明言,趁现在霸府南下的良机,袁绍也在调兵遣将,预计月底便能率大军再围易京,此次无刘备襄助,袁绍对攻下易京志在必得,易京一失,幽州也将为袁绍所有。所以袁绍打算封杨奉为渔阳太守、韩暹为北平太守,独孤去卑为东单于,并将部分乌桓划拨其统帅,令他们率领徐州百姓安置在这两郡内。 虽说不如临淄朝廷的官职,但杨奉一行也清楚,自己是远来投奔,又是叛贼出身,能有如此待遇已属难得,故而都还算满意。连日行军,军中的士气也有些低靡了,杨奉便趁此机会,把信中内容都宣扬出来,僚佐将士阅览之后,果然士气大振。 趁此机会,陈珪忽然提议说:虽然脱险在即,但军中毕竟多是徐州人士,一想到不久便将离开家乡,远赴河北,更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大家的思乡之情难免泛滥。故而他打算在此地举办一场宴迎,并邀请杨奉等人参加,望君臣在此联络情谊,后能齐心协力共克时艰。或许多年后天下一统,此事也能成为一桩美谈。 杨奉与独孤去卑欣然应允,只有韩暹拒绝,他说:“饮酒令人痴妄,还是少饮为好。”众人知他是念佛修行,也就不强求了。 于是在落日由黄转红的时候,陈珪找了一座路边的亭院,作为宴饮的场所。也不知此亭此前由谁治理,亭院打理得颇为雅致,院中有修竹成丛,亭前有团团藤花,道路的另一侧便是一条两丈余宽的河流,柳荫之下,流水潺潺有声,令人不觉间怡然自乐。 大概是上游下过雨的缘故,此时河流水位正高,几名善水的士卒拉网下水,几个来回间,他们竟拉了满满一篓,抛去其中才手指大小的鱼苗,其中竟还有十余条鲈鱼。陈珪得闻后颇为高兴,一边派人安置桌案,一边让人去取些莼菜。鲈鱼味鲜,只有莼菜的甘甜才能与其相衬。 时光就这般飞速流着,等到杨奉等人前来落座时,天边如染的红霞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天色自然冥暗了,因陈珪安排人在亭外施粥,不少难民簇拥着在亭院排队,杨奉从中传过来,远远地看着案席间正点起近百盏灯火,仆人们将这些灯盏高举着,为军中的贵人们引路,前后移动间,红色的火焰闪烁交错,好似星河在人间流淌。 邀约的众人其实都已到齐了,作为联谊的宴席,这里不只有白波的将士,还有自徐州随行的各望族名士,加起来约有近两百人,不过其中有不少人杨奉都不甚相熟。因为与宴者过多的缘故,宴席干脆便分为两个场地,六百石以上军官及郡中名望到亭内用宴,六百石以下军官及县望到亭外宴饮。而后百余亲卫看护庭院,令常人不得往来。 宴席就此开始。 杨奉坐在主席,见院中济济,气氛和煦,又尝菜肴鲜美,酒水甘甜,饮过三巡后,他心中颇为欣慰,有些言语也到喉中,似不吐不快。恰好陈珪此时上前走来,举杯敬酒后,缓缓对他说道:“明公既到此处,不妨说些什么,诸君在此,都乐于恭听。” 这正与杨奉所想相同,他微微颔首,便端起酒盏,起身四顾。众人见状,都知晓他有话要说,于是宴席安静下来,只有春夜的风穿过竹林时,才发出簌簌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