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朝与乡绅共天下,城里归朝廷管,农村归乡绅管。可我朝城市里才多少人?九成以上的人口都在农村,在乡绅与宗族手中维系着。损害这些人的利益,得不到这些人的拥护,管你是管仲卫鞅再世,也难免落个二王的下场!”
“……”一番话说得高拱难以反驳,他对大明的民情弊病了若指掌,焉能不知李春芳说的是实情。
在这个积弊百年的帝国改革,那是要抱着粉身碎骨的觉悟,而且成功的希望还很渺茫。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张居正轻声道:“不做就一点希望没有,做了总会改变一些东西,至少我辈问心无愧。”
“要是变得更糟了呢?”李春芳反问他道:“王文公变法时,也是为了大宋好的,可结果只给百姓带来了苛政,给朝廷带来了党争。宋朝非但没有变强,反而更弱了,这才有了靖康之耻!”
“要以史为鉴啊,二位!”说着他语气愈发激昂道:“未来大明的前途就在你们手中,一定要为皇上,为国祚负责啊!”
李春芳这些话,为什么之前不说?因为那时他还在位,大家有利益冲突,对方肯定是不会听的。现在他已经退了,大家没了竞争关系,对方才有可能心平气和的,听进这些逆耳忠言去。
“元翁所谓的负责,就是什么都不做?”高拱心情沉重的哂笑一声道。
“燮理阴阳怎么能叫什么都不做呢?”李春芳见他有所触动,倍感欣慰的笑道:“把大明比作一个大家庭,皇上就是家长,我们则是管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我们操心,哪里屋子漏雨了要赶紧修补,这个月的用度紧了要想办法腾挪,老爷夫人吵架了要想法子调和,少爷在外头惹了事儿,要掏银子卖平安……一切的目的都是把日子凑合过下去,能撑上几年,交给下一位管家,就功成身退,便可俯仰无愧了。”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便听高拱揶揄笑道:“老夫终于明白该怎么当首辅了,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呗。”
李春芳老脸一红,强自分辩道:“那不可耻,和尚的职责不就是撞钟吗?最可怜的是,钟都破了,你欲撞而不得,到时候连和尚都当不成!”
“好,那老夫请问元翁,我们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钟就不会破了吗?”高拱把脸一沉,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何况那么大的钟杵,那么破的钟。”
“这……小心敲,多修补,总能多敲它几年。”李春芳憋了一会儿,方勉强答道:“将来等钟实在破得实在没法敲,香客们就愿意捐钱重铸一口新钟了。”
“更可能金瓯破,庙关张,和尚死光光。”高拱冷哼一声道:“至于香客们,换一家庙烧香就是,没必要陪着庙一起死。”
李春芳心说,和尚也可以换个庙撞钟的,但那就太不像话了,实在不是他的身份该说出口的。沉默片刻,便幽幽一叹道:“一代人管一代人的事儿,钟还能敲下去,我们敲着就是。”
大家不是一路人,再费口舌也没意义了,高拱便点点头,换个话题道:“元翁此去,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请一并示下吧。”
这就像后世干部退二线谈话,你这时候提要求,领导会尽量满足,过了这村,那就没这店儿了。
换言之,就是别扯些没用了,给你自己整点事儿实惠得了。
知道自己这份苦口婆心,没有起到预想的作用,李春芳略略失望的叹气道:“多谢高阁老关心,不过先考犬子都已经得了荫赠,我个人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顿一顿,他话锋一转道:“只是想替家乡父老,向阁老求个情。”
“请讲。”高拱点点头。
“前日听大司徒言,阁老有意今年将全部的漕粮海运,还请高抬贵手,给百万漕工和沿岸百姓留条活路啊。”李春芳离席,向高拱躬身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