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坐着蓝白相间的公交车,往前摇摇晃晃地行进着,窗外的光景从茅草屋,田地到砖房,到水泥路,到二层小楼。
周牧野知道,县城到了。
他十八岁高中毕业之后,再没来过这县城,再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过久了,他都麻木了,浑然忘了在学校里,在课堂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如今,进了这县城,记忆便都鲜活了起来,他曾经,也是一个文明人,也曾有过梦想。
公交进站,售票员招呼大家下车,一些农人们都拎着蛇皮袋下车,有些是来县城里换点东西回家的,有些是来县城走亲戚带点农村土特产的。
吴桂凤问了一下站里的同志,人家说现在十二点二十分,吴桂凤抹了把脸,笑着和苏桃说:“时间够了,走过去,二十分钟。”
又是走路!
这县城里,人多车多,青天白日的,苏桃不好意思让周牧野背她,只能跟在两人后面一路小跑。
他们走的是东台高中的后门,三个人走到后门的时候,高高的校门口,进去就是车棚,里面停着一些自行车,吴桂凤嘀咕了一声:“那不是我们家宝光吗?”
林宝光站在车棚旁,前面是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苏桃看到林宝光递了一张纸币给那中年男人,他们离他不远,隐约能听到:“你现在赶快进去,就说是林宝光的家长。”
他脚踝上也没绑什么石膏,走路一点影响都没有。
那一瞬间,苏桃好像什么都明白了,转头看林大妈,寒风肆虐而过,她眼里的怒火快要喷出来了。
“宝光。”
她怒吼一声,那男生转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个补丁,再看林大妈,棉袄上已经是补丁摞补丁了,裤子膝盖和屁股上都是大大的补丁,她的手和脸都苍老无比,四十岁的人,看着有五十。
林宝光害怕他这农村妈给他丢人,所以让同学谎称他受伤了,要了十五块钱,就是收买有体面的人给他充当父亲,满足他的虚荣心。
林宝光听到这声音,着实是惊到了,一回头,看到确实是他那农村妈,他吓得魂飞魄散,实在想不通他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吴桂凤已经不知道在哪里随手抄了根棍子飞奔过去了。
林宝光嗷地一声,向前狂奔,苏桃赶紧让周牧野去包抄,把他拦下来。
林宝光没有周牧野高,跑得也没周牧野快,很快就被拦在了一排低矮的教室后面,青砖路面,太阳光线被遮挡了一半,林宝光.气.喘吁吁地压着声音道:“周牧野?你咋跟我妈一起来了?”
话音刚落,吴桂凤一棍子就打到了他的腿上,伴随着咬牙切齿的骂声:“你这个死小子,我让你说谎骗人,嫌你妈丢人,是不是?拿你妈的钱,去喊别人爹,是不是?你在城里念书,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混小子,混小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教室里有人探出头来,幸灾乐祸地喊道:“林宝光,那是谁啊?你怎么遭打了?”
林宝光站在冬青树旁,不敢动,被他妈一棍子又一棍子打,吴桂凤随手抄的树条已经打断了,林宝光的脸也被不小心抽了两棍,疼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可更上他绝望的是,班上同学都知道他有这么一个贫穷又苍老的妈了。
少年的自尊心让他觉得没有脸再见人了。
吴桂凤还要再找棍子,周牧野拉了她一把:“大妈,算了。”
吴桂凤一把拉住林宝光的手:“走,你跟我回家。”
林宝光赖着屁股不肯走,吴桂凤吼道:“我看你是越学越回去了,做人的道理你都丢了,连自己的老娘你都不敢认了,你念书还有什么用,我跟你爸还要浪费这个钱拌你读书,那不是花钱打水漂吗?”
林宝光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这会儿被他妈吓得要哭:“妈,我想念书呢,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苏桃朝周牧野使了个眼色,周牧野拉住吴桂凤:“大妈,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吴桂凤气得抹眼泪,又踹了林宝光两下,然后往学校门口走去,苏桃示意周牧野追上去,这里就剩下苏桃和林宝光两人了,苏桃拎着他走了两步,顺着升旗台的台阶坐了下来。
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暖暖的,林宝光脸上有树条抽的红印子,他觉得无颜见人,仔细一看,他眼前的竟然是苏桃。
苏桃是高二的学生,才从东台高中辍学嫁人的,她长得好看,全校师生没有不认识她的,林宝光念高一,当然对这个师姐熟悉得很,他只是不知道苏桃为什么会和他妈以及周牧野一起过来。
苏桃轻啧了一声开口:“你真是活该被打。”
林宝光伸手揉了揉脸,轻轻嘶了一声。
苏桃又道:“你爸爸常年在外面打工,你妈妈一个人要顾四个孩子,白天要去田里干活挣工分,回来之后要烧饭洗衣服,你妹妹到现在连路都还不会走,为什么呢?因为你妈妈忙到根本没空顾她了,晚上要纳鞋底打毛衣,动作一慢,孩子们就吃不饱穿不暖啊,因为她太辛苦了,所以她看起来比城里人苍老,所以让你脸上没光彩了,她想这样吗?哪个女人想这样呢?可她有得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