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年前,陆粼在落泉山下的溪边跪拜流霞观飞鸢真人为师,那一天,一直被算作陆粼的新生,所以整个玄门都以为,陆粼今年四十九,是飞鸢真人在水边捡到的孩子。
陈奶奶的眼角有一点点湿润:“算算年纪,你是他外孙?”
陆粼没有回答。
“他怎么样?”
看着老人家深藏了一丝期许的眼睛,陆粼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贺瑾年看出他的手足无措,上前来说:“很好,都很好,这些年一直在国外,所以也没回来过。我和陆粼就是在国外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我读商科,他学哲学的,家里是书香门第呢。”
陈奶奶看向他:“真的?”
贺瑾年凑过来:“当然了,我们同学都管陆粼叫哲学小王子呢,这家伙四年满绩点,有时候我觉得他学习太认真了,超级闷的,也不爱玩也不爱闹,说话轻声细语的,您看我这样的就不行,走哪都闹腾。”
陆粼低声笑了起来,由着贺瑾年编造。
陈奶奶看着两个年轻优秀的青年,也笑着拉住了贺瑾年的手:“你是小粼的朋友啊,真好,年轻人就该多玩一玩,现在这个年代,多好啊……”
床上的老人拉着他们,认认真真地看了陆粼很久,才终于问:“阿梁,他还在世吗?”
陆粼沉默了一会儿,摇头:“不在了。”
老人叹息了一声,像是哀伤遗憾,又更像是得知不必再见而松了口气似的,许久后神色复杂地说:“如果到今年,也该有七十三岁了,不小啦。”
“嗯,不小啦。”陆粼始终笑着。
“我不知道他怎么和你提起我,大约,没有提过吧,在他眼里我应该是天底下最恶毒的母亲,我打他骂他,不给他吃饱穿暖,他十五岁那年就离开我了,说出门赚钱,每年都会给我写信,然后寄钱给我,我用他的钱搬到了城里,专心创作了第一部散文。后来是二十三岁那年吧,他回来过一次,住了半年左右,那时候我已经再婚了,有了真正爱的儿子,我和他说我讨厌看到他,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他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陈奶奶靠着枕头,目光有些茫然,似乎穿过了时间,看到了很久的过去。
“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当初我真的不爱他。那个让我怀上他的男人,是个小流氓,那时候我是少见的识字的女人,我办私塾,教女孩子认字,那个年代啊,很多人都觉得女人怎么能认字……所以那些小流氓在夜里闯进了我的住处……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具体是谁,我只知道后来这些小流氓和别人打架,不是死了就是进监狱了。”陈奶奶平和地说着,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怨恨和悲伤,只有一点怅然,“这样一个孩子,我真的,没有办法爱他。即便我知道他是无辜的,可我还是迁怒了,我真的很恨他啊,要是没有他,我不会被千夫所指,不能继续求学,我的女学生怕步我后尘,也都放弃了读书。现在想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要求出生的,其实他应该也恨我。”
“不是的。”陆粼回答,“他从没恨过您。”
尽管那么痛恨这个孩子,但当年那个母亲依然没有选择直接把他丢弃或者掐死,那年代谁家都吃不饱,如果她放弃,那个孩子只能是被村口的野狼吃掉。
“您依然养育了他,您让他活了下去,甚至,您隐瞒了他不堪的出身,邻居都以为他父亲只是个逃跑的负心汉而已,还会因此可怜他,给他塞馒头吃,给他旧衣服穿。”陆粼说,“这就已经足够了,没有人规定您必须爱他。人的情感是复杂的。他当年离开,也是不想让自己成为您的负担,成为您每天心情不好的原因,他当年就是希望您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贺瑾年将手按在陆粼肩上,而陆粼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没事。
四十九年过去,陆粼从未有这么轻松快乐过。
他知道母亲恨他,所以他选择远走,斩断因果血缘,但现在他终于知道了那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母亲的错。
这算是天道给的机缘,陈奶奶一生致力于文学和女性教育,生死簿上给出的功德值是八十八,陆粼先前经历过一次死亡,他知道自己也有功德,所以这也算是天道促成他们了结这件旧事。
当年能偿还因果,但心底的情感却不能了无遗憾,不过从今天以后,陆粼也可以不再怀疑他自己了。
陈奶奶抓着他的手,有一点用力,老人从床上抬起身子,追问:“真的?他真的没有怪我?他真的一直都过得很好?”
“真的。他从不怪您,而且他过得很好,看过很多风景,认识了很多很好的朋友,有一个恩重如山的师父,还有……还有一个爱他的人。”陆粼笑着说,“真的很好,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陈家奶奶在第二天的时候没有再起床。
陆粼和贺瑾年站在走廊,远远地看着江慎和方晓年恭恭敬敬领了一位穿着旗袍的美丽女性从陈奶奶的屋里出来。八十八的功德值不足以出动白无常亲临,但赵清言看到了陈奶奶生平,引魂的任务就派给了最稳妥的江慎。
女人的魂魄没有回头,她今生已经没有遗憾,来世会有个更完美的开始。
方晓年悄悄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