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柳佘对自家这个闺女相当的信任和放纵,除了学业之外,其余事情几乎不怎么插手。不过,事情的详情和经过还是要了解的,他也怕她吃亏。
只是很显然,柳佘的担心还是多余的,姜芃姬怎么可能轻易吃亏?
徐轲可真是大忙人,先是安排好农庄上的家丁,回来又和姜芃姬恳谈一番,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又被一家之主柳佘提了过去回话。因为之前的恐惧阴影,徐轲并没有隐瞒细节。
他的口才好,叙述又条理清晰,柳佘坐在上首,微微垂眸听着,似乎极为享受。
蝶夫人隔着屏风,嘴角含笑,“二郎如今真是出息了,如此一来,表哥也能安心一些。”
闺女被夸奖了,做为大家长却不能太跳,明明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仍要谦虚两句。
只是,等徐轲说到姜芃姬挑衅诸多家丁预备役,还扬言说训练有成之后要令着去剿匪,蝶夫人惊得险些将捏起的点心丢回食盘,柳佘更是蓦地睁开了眸子,眼底带着些许错愕。
蝶夫人也顾不上矜持优雅的姿态,严厉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二郎怎么如此冲动?”
对此,柳佘倒是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面上带着几缕旁人参透不得的恍然。
谁也不知他如今的心思,蝶夫人嗔怒的声音并没有传入他的耳畔,整个人飘乎乎的,似乎在另一个位面空间一般。良久,他收拢飘忽的精神,脸上有些苍白之色。
“好了,兰亭已经不是三岁小儿,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柳佘开口,打断蝶夫人吩咐徐轲劝阻姜芃姬的话,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怠,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锐气,“这也许便是天命吧。”
说完,他径直回了主院,廊下烛光时而隐没,时而明灭,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坐在几案前,柳佘摊开一张东庆的坤舆图,上面有一块地方标注明显,赫然便是柳佘曾治理的浒郡。他盯着浒郡看了半个时辰,双拳微微攥紧,直至在手心留下几个月牙指印。
许久,他对等在屋外伺候的侍女说道,“去将兰亭请来。”
因为古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间轴,姜芃姬这个时候已经在侍女的伺候下准备入寝。
“走吧,别让父亲久等。”
突然接到柳佘的传话,她蹙了蹙眉,起身接过踏雪递来的保暖厚重的大氅,直接披上。
不知道是柳佘回来了,还是春日万物复苏,连带给萧条柳府灌注了生机,庭院内的景观比她初来那会儿茂盛了不少。只是月明星稀,光线晦暗,那些景物明明灭灭,反而有些诡异。
到了主院,按礼给柳佘行礼,对方向她招手,温和道,“兰亭上前来。”
她于是上前几步,在几案旁落座,发现这位父亲正盯着一副东庆的坤舆图看得入神。
虽说是坤舆图,实际上却相当简陋,不说河流山脉,甚至连大小都绘制得凌乱不轻。
“兰亭可知为父当年上任的郡县在哪里?”
柳佘将桌上的灯向姜芃姬那边推了一下,让她能看得更加清晰,“离开河间的这几年,为父也曾想过,兰亭心中是否会有怨怼……只是,身不由己,不得不暂离故土,远离骨肉。”
姜芃姬狐疑抬头望着他,不明白柳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话题了。
“父亲上任之地在这里,名为浒郡,然土地之大却堪比一州。”姜芃姬回答前一个问题,避开他后面的提问,毕竟她不是柳兰亭,实在是没立场回答,也给不了答案。
柳佘葱白指尖抚着坤舆图上的浒郡,“是啊,浒郡……为父上任之前,还是东庆有名的贫瘠之地。官家屡派大员,然而各个命丧半路或者任上,实乃龙潭虎穴,有去无回之处。”
说浒郡贫瘠还是好的,从大夏末朝开始,那里便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田地广袤,然而荒芜丛生,曾连续大旱十年而未有半滴雨水,使得家家户户难以维生,为了活下去,每家每户的壮丁都成了流寇,到处劫掠,卖儿鬻女成了常态。
有门道的,早早逃窜出浒郡,哪怕在外乡过得猪狗不如,也好过在浒郡这块地狱煎熬。
不仅如此,朝廷派发下来的赈济灾银和粮食,经过层层剥削,乡绅欺压,到了百姓手里仅剩掺杂九成九泥土的“米粮”。年年赈灾,年年如此,乡绅横行,官员官官相护,流寇猖獗!
大夏覆灭,东庆接管了这块硬骨头。
在柳佘之前,不乏胸怀正气的官吏想要去治理,然而没一个例外,去了都是一个死!
这导致柳佘竟然成了浒郡百余年间,在任时间最长的郡守,更被当地百姓奉若神明。
“父亲当年可是碰上什么事情,怎么被派遣到这般龙潭虎穴之地?”
姜芃姬蹙眉,浒郡凶名赫赫,但凡有些自知之明的年轻后生,也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当官,不是找死么?柳氏在东庆算不上顶尖高门,但也不是谁都能轻视的,官场门路应该也有才对。
柳佘的回答出乎姜芃姬的预料,“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是为父自愿去的。”
“自愿?”
自愿去找死?
还是说,柳佘有十成十的把握在浒郡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