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本册子,一册白皮,一册红皮。白册子无甚稀奇,那红册却用布帛作封皮,赤染之下隐显繁复纹路。 他将男人的名字从白皮一册勾去,却添在了红皮一册上头。 “这红册子有甚说道么?” 旁边冷不丁一声叫簪花汉吓了一跳,扭头便见一短毛高个儿抻着脖子正在张望。 “关你鸟事!” 簪花汉骂咧咧收起册子,再要撒气,却见后头有辆推车,车上大桶腾腾冒着热气,他晓得褐衣帮这些天一直在施粥,到嘴的话不由咽下直憋得脸上通红,抹了把白毛汗,愤愤走了。 只是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喊: “一天半碗泔水,怎吊得老小性命?况冬日将近,寒气也能杀人。唯投身南洋,方得换得家人吃饱衣暖。一口丁壮两吊大钱,童叟无欺。活路在哪儿?可别被两口泔水糊了心眼!” 废墟里一些身影摇摇晃晃缀了上去。 “卖包子的。”李长安叫住男人,他在城里卖符时与男人相识,“码头已在修整,再熬些日子,总有法子撑过去的。” 男人回过头来,定定看着李长安,扯出些许微笑。 “你这人卖的符假,话也假,坊里几万张嘴巴,凭你们撑着,能熬得了几时?这粥不是一日稀过一日么?” 他望了一眼懵懂的孩子和垂泪的妻子,麻木中多了些振奋。 “听说南洋尽是金山银山,我去了,兴许还能发财呢。若有心,请千万照拂一下我的家小。他日我若能返乡,定有厚礼!” 依依不舍回顾妻子,终于狠心离去。 李长安只好道一声:“一路顺风。” 敲响了铜锣。 “放粥啦!” ………… 一桶粥看着多,真分发出去,却是杯水车薪。 桶底都快刮出木渣子了,车边还围着大群眼巴巴的坊民。 于是,施粥的众人安抚的安抚,驱散的驱散,收拾的收拾,唯独李长安还望着男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道长哎,您还惦记着咧?”黄尾往桶里泼水,娴熟地将每颗粘在缝隙的米粒刷下来,“人牙子虽害人妻离子散,但到底也给了人一条活路不是。” 李长安回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说人牙子有心善的么?” “论迹不论心嘛。”黄尾打了个哈哈。 李长安一味深究:“这些天,海船进不来也出不去,人牙子早早把人买去,一天一顿养着,若非他们,咱们这粥还能再稀上一些。那人伢子的头头刘巧婆自称什么‘人菩萨’,莫非是个名副其实的?” 黄尾拿大勺把涮桶水搅匀了:“兴许是养壮实些,才好抵御风浪?” 李长安追问:“为何又用红册子记名?” “一本册子有何古怪?”黄尾失笑,舀了一碗涮桶水给道士,“又不是生死簿,你在阎罗手头见过那册子不成?” 李长安接过来,慢吞吞呡着。 没答话。 他当然没在阎罗手上见过,却是在何家大宅,在罗勇的案头,见过那红册。 ………… 入夜。 黄尾杂思纷涌。 某日道士的夜不归宿。 织娘洞窟多出的鬼魂。 道士突兀叮嘱大伙儿等闲莫入城。 …… 种种线索纠结成一个可怖的猜想,化作梦魇叫黄尾夜夜辗转,他总是习惯性地回避,说自个儿多心,可而今…… 他唉了一声,披衣起夜,出门到了院子一角的小耳房前。这几天,李长安常常在里头赶制灵符。 “道长?” 没有回应。 “道长……” 他推开木门,里头空无人影,连着制好的灵符也消失不见。 遭了!黄尾眉梢一下梢耷拉下来,连忙转身到了前院。 月光下,林立的神像面容神情不一。 石将军手上已然空空如也。 这下子,黄尾连腰背也愁苦得更佝偻几分。 推开院门,远远眺望着山下的钱塘城沉在茫茫的雾色里一片宁静,一如潜藏着汹涌暗流的海面。 他晓得道士快意恩仇,可有些人杀不得,有些地方更是千万去不得啊! 急得快挠秃了一腮黄毛。 终究长叹一声,迈出了脚步。 ………… 城市一片寂寂。 连夜夜醉生梦死的胭脂河畔,而今亦是欢声寥寥,灯火稀微。 若是懵懂凡人,不明就里,大约只觉城市萧索幽寂得叫人恶寒。可在鬼类眼中,却分明见得诸鬼使在各坊神祠中肆无忌惮掀起滔滔恶气;护法神们或高据寺观监视人间,或于街道上空呼啸而过大展神威。 双方互不干扰而又隐隐对峙,却惊骇得城中三成居民不敢稍有声息。 好在,城市下头有着蛛网般蔓延的阴沟暗渠,它们联通着城市每一个隐蔽的角落。它们当然十分危险,滋生着许多阴暗的故事,也潜藏着钱唐城中最大的恐怖。 但黄尾偏偏对这些沟渠,至少大部分,了若指掌。 他小心绕过神祠的所在,避开神将的视线,到了城东一座大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