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庆幸。
这些日子她受尽冷眼,嘲讽的话更是听了一箩筐,眼下即便有人来,怕也只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不如不来。姬府的好名声是毁尽了,这场丧事更不敢大肆操办,夫妻俩都恨不得能偷偷过礼,不要再让人注意到姬家才好。
于是林婵愈发敷衍,哭都不哭了,直坐到廊下去发愣。
愣着愣着,眼便红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曾经也是家里捧在手心的宝贝,一朝为人妇,竟再也没有顺心过。
所有的苦难,似乎都从她相中姬崇望开始。
那个年轻俊朗的穷书生,可如今再想,那天的日头太大,日光像是给姬崇望渡上一层美好而朦胧的假象,让她动了心,也生出执念。
年幼傲气的小姐啊,心心念念的就要占为己有,哪里管他是不是心有所属。
但这么多年,看多了姬崇望虚伪的皮囊,知晓他内里的狠毒自私,年少时的怦然心动早就偃旗息鼓了,多年经营,不过是为了人前最后一丝体面罢了。
可现在连体面也没了。
林婵拉住忙碌进出的姬娴与,麻布粗衣衬得她那么娇小,她受惊低呼:“母亲……”
林婵眼里迸出光,紧紧攥住姬娴与的手,说:“我听说你阿姐在御前侍奉,新帝温文尔雅,是个和善的人,她必定能说上话。你不是与她最好么,你去与她说说啊,姬家也是她的家,倘若姬家出事,她也捞不着好!”
“母亲……”姬娴与哭着将手抽出来,她带着哭腔说:“这里早不是阿姐的家了,我们都对不住她,又怎好求她。您与父亲犯下了天大的错,往后我们若留着命,就好好赎罪吧。”
林婵不依不饶,却逢姬崇望经过,他淡淡道:“为难孩子做什么,求谁都无用,新帝不会留我。”
到底是在官场周旋了二十年的人,朝堂局势,他比谁都看得明白。
便是没有姬玉落这桩事,当初他利用国子监造势,助新帝登基,单是这一件,就注定了他迟早要沦为不能说话的弃子。
他的存在,便是新帝的眼中钉,新帝怎么可能放任他继续在京都任事。
想必不过几日,调令就要下来了。
姬家的荣誉,竟只留了半辈子不到。
姬崇望面色沉静,可心中的哀凄不比林婵少,筹谋了那么多,赔上了那么多,到头来全是无用功。
然而,他到底是低估了新帝的仁慈。
丧礼不过一日,禁中的诏书便下来了,果然是辞了他国子监的官职,下放到地方任吏员。
连降数职,又是偏远地区,姬崇望却懒得为自己辩驳争取,他垂首不语的样子,像极了认命。
出城当日,经由城门之地,姬玉落马车帘牖敞开,露出张脸,安静地望着他。
说不上欢喜,也没有恨意,那稍稍挑起的眼尾,添的是漫不经心的嘲弄。
这种嘲弄,姬崇望曾经在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过。
那日寒意涔涔,霜雪覆腊梅。
八岁的丫头由嬷嬷引着,打几簇梅花枝头旁绕过来,低垂的眉眼只盯着自己的鞋尖,那鞋面上已经破了个洞,但她抬起眼时脸上没有自苦的神情。
安安静静,黑白分明的瞳仁里也没有惊慌失措,冷静得不像是个八岁大的孩子。
那时,她只犹疑地唤了声:“父亲?”
姬崇望便知道,这是孽债,是尤黛月对他的报复。
后来送她出城当日,姬崇望站在角门檐下,那孩子透过车窗看他,神情便如此时,静得像口摸不到底的深渊,无波无澜,眼尾和唇角那点微不可查的弧度却恰到好处,仿佛一眼就能将你看穿、看透,还带着点懒得理你的不屑。
姬崇望从未与人说过,后来多次午夜梦回,他常常是一身冷汗惊醒。
他梦到那双眼睛,就那样笔直地望着他,望穿他!
他停在那里,姬娴与催促道:“父亲?该走了。”
姬崇望将包袱给她,只让她先去城门口排着长队,自己则径直朝对面的马车走来。
步履沉重,面色亦凝重。
车窗里女子支颐斜倚,浑身透着慵懒凉薄的意味,见他来,也不曾坐直,只是挑高了眼。
四目相对,周遭人群嘈杂,更显两相死寂。
姬崇望酝酿许久,道:“终究是她赢了,她恨极了我,你替她了了心愿,也算是交代。”
闻言,姬玉落先是挑了下眉,而后垂眼,很轻地笑了声,满是讥讽。
时至今日,她其实从未针对姬府做过什么,只是他自己运气不好,挡在了权利更迭的风口浪尖,这能怪的了谁呢。
而姬崇望却以为,姬家落到这个地步是她刻意为之,是在为尤黛月报仇。
……但她确实无意之中全了尤黛月的心愿。
思及此,姬玉落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神态稍显落寞和茫然,但只一瞬,便被车外一阵高音打破。
木雕店掌柜的捧来一块沉甸甸的紫檀木,展颜道:“姑娘您看,这便是小店新得的木料,您上回嘱咐过,小的便一直给您留着呐。”
姬玉落摸了摸那方木头,心里那点道不清的烦闷忽然消散,“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