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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敬并非悲天悯人。
只是蒸汽衙门的现状并不蒸蒸日上。
民用铁牛为少数大庄园主买着玩,大多数不是那么发达的州府,雇人比买机器有更高的性价比,官府也支持甚至强迫他们雇人。
一介治下子民不过万户之小县,需求极小之下大多数行业只要几十个从业者便趋于饱和,比方说要饭的乞丐,县城就那么点儿、饭馆就那么多、市场就那么大,十几个从业者人人每天能吃得嘴上流油儿,再多那就不好意思,只能让你们去下边乡里自谋生路了。
戏班子、红白喜事的乐队也只需要十几个人就够,有俩懂风水会看坟地的就能吃下整个市场,再多人也只能改行。
若非当年江西丰城懂看坟地的人太多,出身堪舆世家的邓子龙何至于给人看地沦落到差点饿死的地步,实在没办法去考了个武举呢。
我本丰城一道人,万人敌与我何加焉?
县城里最多的就是农户,可内有土地兼并、外有行业兼并、时值旱灾横行,自耕农有一半就不错,你们这些富户地主一下子要用机器把人力代替咯,让本官的百姓上哪儿去乞活呀?
朝廷的考成法,它考你治下收多少税、考你地方有多少老人多少孝子贤孙、考六部的摊派职责完成情况、考地方对公费支出的执行情况、考富户地主是否隐匿田产户口,但它不考百姓有没有耕地,因为在朝廷层面上这个问题无解。
世上总有百样人,就算朝廷把贫富均了,照样到第二年就有人没地了,但地方官不能不管。
说人民是乌合之众那是一种极其刻薄且不负责任的说法,但即使处于绝对平等的状态,追求财富这件事上的也确实有跑得快的、也有走得慢的,官府总不能一概把跑得快的腿全打折。
他们只是建议,也只能建议跑得快的帮帮后边的,自己作裁判的下场拽一把摊在地上的,鼓励鼓励走得慢的,最要紧的——给跑不动的鼓鼓劲让他继续跑,走不动要瘫倒的给杯水。
吃不饱饭的先等等,先让一口没吃的吊住命,再回过头给快断顿的一把米续上。
一旦大地主用了蒸汽机,就等于把吃不饱的人手上饭碗砸了。
所以相当一部分官员极为抵触大地主用蒸汽机。
这甚至与他们是不是儒生都没关系了,只因为他们是人,当一种新的力量出现,不是灶台下升起一堆火而是仅便利少数人时,他们是不是明朝的官员、它是蒸汽机还是人工智能都不重要,只与他们是人有关。
是人,就会对新生事物既有追捧者,也有抵触者。
各地知县、知州乃至知府,为此出台的地方法律层出不穷,有的是直接禁止地主使用蒸汽机;有的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就要求地主使用一台蒸汽机要上交多少亩田分给没田的佃户;还有些则要求地主为官府开垦多少亩荒地准用一台蒸汽机;亦或使用一台蒸汽机就必须雇佣多少佃户,且规定最低人工费用为几何。
再有便是知县为百姓谋福利弄个小铁牛放县衙,在各乡都交界装个大石磨碾子,每年到大收的季节由衙役装车上赶着县里转一圈,凭借高超效率一次性解决养不起驴的百姓磨面问题,做点实事的同时也为自己搏些政绩官声。
这一切在周思敬眼中都不是好兆头。
“朝廷要修的铁路越来越多,单周某眼下知道的,铁厂徐主事的铁轨一直用青龙军列运去关外,三个内卫旗军沿乌梁海铁路向西一里一里铺过去,那条估计要修到归化城,关内昌平到延庆卫一段,顺天府征发了徭役。”
周思敬放下笔,手掌重重按着桌案,希望能以此让其他几名衙门官员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道:“昌平向南经真保镇直抵武安,京营加入修路;大同往北出关到集宁,往南到太原、长治,都在修,长治、武安都是产铁、锻铁要地,山西又是煤炭重地。”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几条路不是皇帝的目的,这几条路只是陛下在大军未动前使粮草先行,还有成都的蜀王爷也凑热闹,要走了铁轨规格尺寸,还请皇帝拨下有经验的匠人,要在四川自费把铁路修了,通到西安府去。”
“像驿道一样,铁路终归有一日要遍及天下。”
周思敬说这话时语气带着极深的悲哀与不安,但下属同僚中总有不开眼的,诧异地鼓掌道:“好事啊,主事您这是不满什么?”
对周思敬来说最可气的是还有人附和:“是啊主事,这样订单就滚滚而来了!蒸汽衙门也会在朝廷更加重要。”
“当然是好事,可这有两个问题。一是太快了,陛下要把如今的青龙推为定制,一切的往返轨道、间停陆煤所、货车全以如今的青龙为定制,可你们觉得现在的青龙它是定制?”
“他跑起来你连百步内让他稳稳停住都不行,两年里光周某人知道的跑出轨道二十余次,在轨道里他是青龙,出了轨道他是恶龙,车翻货砸的情况不是没发生过,甚至还有往返两条平行路上的青龙同时出轨撞到一处去的,是四厂吧?”
“我记得去年四厂那个厂头给我的建议是把驾驭室改到后头,这样能防止御手在脱轨后受伤甚至撞死——我要保的就仅仅是御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