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渭阳君董白, ”她说,“你要么收留我,要么送我去邀功领赏。”
这个女孩儿在观察她, 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绝望。
在她自报家门后, 院落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最后陆悬鱼只能咳嗽一声,“把门关上。”
她既没想过收留董卓的家眷,也不考虑送她去邀功领赏,但现在将这个女孩儿推出去, 似乎又是死路一条。
这样想的时候, 董白从脏兮兮的袖子里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手里的猪头,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无论如何, 郎君能舍我一餐饭否?”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那个猪头, “生的,刚拿盐腌过, 还不能吃。”
于是破釜沉舟的渭阳君董白不见了,泥球一般的小脑袋默默转到了另一边去, 看得她直想叹气。
“屋子里还有些冷饭, 你凑合吃吧。”
虽然是冷饭, 但好在家里还有半块茶饼, 可以煮一壶热茶, 做点茶泡饭给她。烧开的水除了泡茶外, 还能匀点给这娃子洗洗脸和手。
陆悬鱼是见过董白一次的, 而且印象特别深, 她肌肤皎然, 白得几乎能将衣袖照亮,五官又略带一点高鼻深目的胡女模样,大概长大之后会是那种美艳妩媚的五官,但坐在高车里,由车队护送着进城时,神情里望不见一丁点儿心机,完全是个没有城府的,天真又快乐的小女孩。
而此刻跪坐在灶台旁,安静等饭吃的董白像是另一个人,两腮迅速凹陷了下去,眼睛肿得快跟桃子似的,眼窝下也是一片青黑,见到这一户的主人将茶泡饭端过来时,她甚至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去抢过那碗粟米饭,只是手伸到半空中,又迅速收了回来。
她看起来很羞愧,大概是为自己这不体面的举止,甚至轻声地道了歉。
这有什么可道歉呢?陆悬鱼心里又想叹气了,哪怕真是要道歉,也不是为这点破事啊。
一碗热茶泡冷饭,加上院子里自种自吃的一碟盐水泡瓜片,都被董白吃得干干净净,她抱着饭碗,没忍住地看了一眼放冷饭的那个橱柜,但又重新将目光收了回来。
“郎君大恩,铭感肺腑。”
咸鱼搓了搓脸,“我要是不送你去官府,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董白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小得让人无法听清。
“哪里?”
“郿邬。”她的声音又大了一点儿,“大父罹难,我尚有叔祖……”
“没了。”
那双原本就很大,虽然哭得肿了眼泡,但因为挨了两天饿,于是就变得更大的眼睛一瞬间睁得圆溜溜的,直直地盯着他,“郎君此言,我不明白。”
……不管在哪个社会,要当人家面对人家说“你不仅死全家了而且全家都被扬了”这种话,实在是一个相当大的心理负担。
“除了镇守陕县的牛辅之外,郿邬诸董皆已伏诛,”咸鱼说道,“而且都被挫骨扬灰了。”
那个小脑袋迅速地低了下去,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这太尴尬了,她最后在心里叹着气,又拿了一块干净的细麻布,“你要是哭的话,用这个擦,别用你身上的衣服擦了,还要再洗一次脸。”
“郎君可知,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怨恨大父?”那张小脸重新抬了起来,声音很轻,却带着颤抖,“为何一夕之间,天下大变?”
“天下苦董贼久矣,此非旦夕事,而是自中平六年始。”
董白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好像想要寻出点什么破绽似的,但哪怕她不谙世事,大概也清楚这是自己推门而入,随便选的一户人家,与她素昧平生,便更没有理由骗她。
于是在长久的寂静后,她没有说“你说谎”,也没有嚷嚷“这不可能”,而是问了一个十分麻烦,而且令陆悬鱼感到有些出乎意料的问题。
“为什么?”
“……你印象中的大父是什么模样?”
“大父侍上以忠,待亲以慈,宫中亦从未听闻有人对他有所臧否……”
于是董白便有些急切地讲了起来,她那又伤心又迷茫的模样,如果换了任何一个不知情的人见了,都会以为她在讲哪个大汉忠臣。
但她也没有撒谎,她讲的每一句话都如泣血一般,带着恨不得剖肺腑出来让人相信的力气,想要为她的大父洗刷冤屈,让人知道董卓是个怎样忠君爱国,宽和仁慈的国家重臣。
陆悬鱼站起身,进屋里去寻了套没怎么穿过的里衣出来,一边收拾,一边打断了她,“你做过梦吗?”
“梦?”
“就是睡着之后会见到的各种幻象,那个就是梦。”
“……自然,自然是做过的,郎君何意?”
“你今晚睡在这儿,明天我来想想办法让你出城,东去陕县,寻你的亲眷去。”
她说,“至于你以前所知道的那些事,就当成一个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