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是她自己变了,因此看到什么都会无端生出联想。
泥泞的地,青色的竹竿,雪亮的刀,还有鲜血淋漓的动物内脏,她看到什么都会想起那场战争,想起她将那把刀捅进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肚腹里的感受。
“我现在终于知道,阿兄为何不愿我从戎。”
同心跟四娘上街去了,有支商队自兖州而至,其中的针线商人带来了许多新鲜样子,同心对此很感兴趣,一定要去看看。
家里只剩下小郎带着阿草玩,以及阿兄。
“战争总是会改变一个人。”阿兄如此说道。
“阿兄是如何忘了那些事的?”她这样问道,“我晚上一闭眼,便能见到那一日的情景。”
“我忘不了,”他说,“我只是告诉我自己,不要被它改变太多,至少我最看重的那部分,不能被它改变。”
“……最看重的?”
“‘我’之所以是‘我’,不是别的什么人的那部分,”阿兄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家阿兄其实一直很不会说话,偶尔说得很含糊,偶尔说得很缥缈,经常说得不礼貌,于是总会将人噎得说不出话。
但陆白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懂了,阿兄。”
“那就好,”她家阿兄温和地说道,“还有件事想同你说,阿白。”
“什么事?”
“我是个女人。”
“……阿兄?”
“我是个女人,”她家阿兄……或者是阿姊,那样严肃而期待地,又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之前我是女扮男装,阿白,你懂吧?”
陆白被噎得长长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那些肮脏的,残酷的,血腥的画面一瞬间被这个惊人的消息击穿了,自脑海里驱散了。
她过了很久之后才回了一句。
“……我不懂啊!我怎么可能懂啊!阿兄!不!阿姊!”
……虽然说这个话的时候有点尴尬,但总归还是,还是说出来了。
陆白的表情像是短暂地崩溃了,宕机了,捂着脸不知道想什么。
最后还是接受了,并且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喉咙,恍然大悟。
“我就在想,”她说,“阿兄那般不贪恋美色,到底是因为眉娘姐姐,还是因为阿兄就是不好此道!”
“换个话题吧,”陆悬鱼尴尬地说道,“换个话题。”
健妇营用她们的表现换来了奖赏,抚恤,以及分发武器的各项待遇。
但下一步究竟要如何呢?
“阿姊是要一支亲卫队吗?”
“嗯……嗯……”她想了想,“你想来吗?”
“我可以分阿姊几十人,”陆白说道,“但我的健妇营不能去。”
“……为什么?”
“阿姊是天下无双的剑神,她们跟在阿姊身边根本起不到护卫阿姊的作用,”她说,“就同世家贵女身边的那些婢女们差不多了。”
“不好吗?”陆悬鱼问,“我总能让你们安全一点。”
陆白沉默了一会儿。
“送我回来的路上,那位偏将十分客气。”
她觉得陆白还有些话没有说完,便静静地听她继续说。
“其实我去的时候,他便很客气,”陆白微笑道,“我生得美,又是阿兄……阿姊的妹妹,那些男子或是心生爱慕,或是敬阿姊的地位,总会待我很客气的。
“但那种客气……并非是对我一人的。”她斟酌着言辞,“若是换一个美人,或是换一位将军的女眷随军同行,他们也会待她很客气。
“但我回来时,偏将待我客气极了。他问我究竟如何想出了那样的计谋,又是如何能令这支小小的军队不曾溃退。”
“你做得很好。”陆悬鱼说了一句。
“我想保护阿姊,那天与阿姊提起要建健妇营时,我确实是这样说的,”陆白说道,“这是我的真心话,但并非全然为此。”
“……啊?”
“大父曾与我说起过史书上的许多名将,”陆白静静地看着她,“我那时只当做故事来听,见到阿姊,我才知道那些人是真真切切活过的,因为阿姊将来必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我心生羡慕,也想如此。
“阿姊啊,我是女子,生来柔弱。寻常人想来,我若想青史留名,不过是倚仗嫁一个好夫君,生一个好儿子罢了。”
陆白靠在凭几上,阳光落在她的衣袖上,看起来柔弱极了。
虽然柔弱,眼里却带着与少女不相符的野心。
“但我想要试一试,看看后世史官也好,文士也罢,书写名将风流时,能不能留下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