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术出身汝南袁氏, 号称四世三公,累世阀阅,却并不受士人的爱戴, 有名士分析说,这也和他好任侠之事, 麾下聚拢了许多流寇山贼有关。
这些流寇山贼的习气十分野蛮散漫, 作战时若是局势在我,便勇往直前;若是风向一转,他们便调转身躯,争先恐后四散逃开。
即使如此, 他们仍然为袁术争下了淮扬这块十分丰饶富庶的土地,也就被称孤道寡的袁术一一委以重任, 封侯拜相,风光至极。
这样的军队是不会有什么军纪可言的, 寻常军队在自己领土上尚且记得收敛三分, 到了敌人的地域内才会大肆劫掠, 而袁术的军队在自己的领土上也会洗劫得毫不留情。
毕竟寿春虽丰饶, 粮草却不济,因此他们的粮食需要沿途补给, 大略诸县。
这种山贼作风对于百姓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 但对这些兵卒而言,既然可以肆无忌惮地军纪败坏,那么行军就变成了一场狂欢盛宴。
到处都有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到处都有吃得满嘴流油的军官,至于劫掠村庄时一并带进营中几个少女, 也已被主帅张勋习以为常。
因而在营中某座不起眼的帐篷周围, 既不闻女子之声, 也不见醉醺醺的士兵,就显得有些稀奇了。
帐中布置得十分素净简朴,除却必要的行军榻,胡床,案几之外,尚有几只碧绿丝绳系住的箱笼,里面放满竹简,整整齐齐。
而在这些之外,只有一架古琴,一只香炉。古琴已经有些年头,而香炉更显破旧,虽然都被擦拭得很干净,却更显寂寥。
古琴的主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坐在琴边许久,却迟迟不曾弹一声出来。
天色慢慢转为黯淡,营地渐见火光,烤肉的香气与士兵的欢笑声渐浓,偶有几缕传进来,又被那冰冷清幽的香气冲散了。
桥蕤败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涂中,这一路上到处都有人在谈论那一日的江面,讨论那浩浩荡荡,东奔入海的浮尸。
那是桥蕤麾下的士兵,他们仓惶奔袭了数十里,有人爬上了船,有人被同袍拖了下来,有人被推下船,有人高呼快行船,有人等在岸边哭喊叫骂,有人被追击而来的广陵守军一步步逼进了长江。
这些身上有伤的,或是没伤的,已经死去的,或是尚在挣扎的士兵,一股脑地落进了水里,将江都往南的江水搅得肮脏极了,血腥极了,据说隔了十里八里,还能闻到那股腐臭的气味。
据说有了这样一场大战,再过十年八年,那江边也没人敢去了。
因为那幅画面会被耳口相传地记下来。
周瑜以为听说了这场败仗之后,张勋会令军队警惕起来,但张勋的想法与他完全不同。
“我若是拘了他们,一则示弱以敌,二则岂不是令士卒也要胆战心惊?”都尉黄蔚哼笑了一声,“公瑾年纪尚幼,不惯征战,因而才有这样的妇人之忧。”
“不错,”张勋听过之后大悦,大笑道,“依我看,还是身边没有个妇人——”
这场军中宴饮并未因这位青年校尉怫然离去而终结,武将们反而更加开怀,觉得戏弄这样的读书人真是太有趣了。
至于桥蕤的惨败?
去了一个竞争对手,这算什么坏消息,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袁公现在知道了,谁才是可靠之人!谁才是更应被封赏之人!他们简直还要谢一谢陈登!
周瑜稍稍闭了闭眼。
他很想给那位至交好友写一封信,他心里有许多担忧要说。
时至今日,周瑜已对袁术不抱什么期望了,势败实是天意,但袁术这位僭越者留下的遗产,才是令人最为关心的事。
听说孙策也受了朝廷的诏书与封赐,正欲西进丹阳,不知道他可曾听说江都一战?
刘备出身寒微,不过织席贩履之徒,世人常笑之,但在周瑜看来,这实在是个太过可怕的敌人——如果这个织席贩履的老革先据徐州,后据青州,现下又挥师南下,意图并吞淮扬最后成功的话,他的威胁将比袁绍曹操要大得多!
因为他姓刘!
百余年前,汉室也曾衰微,王莽篡汉,而后光武平定天下,再立江山!
而今人心动荡,若是再出一个刘氏宗亲逐鹿中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许多士人,许多世家,会有意无意地投向刘备,甚至连朝廷也会因此产生一些新的念头,这甚至丝毫不算僭越与违逆,因为“小宗入大宗”之事,光武时已经发生过一次!
——但这也意味着伯符攻略江东,图谋天下的雄心壮志再无施展之地。
尽管士兵们在营内外跑来跑去,将军纪视若无物,但周瑜坐在琴边许久后,还是打消了写信的念头。
他是个重视军规的谨慎之人,从不逾矩……因而只能盼着伯符警醒机敏,做出决断。
周瑜最后站起身,走到了帐边,向外望了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