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从门口挪到了街面上,然后这些几乎不能称之为“人”的百姓就这样三五一群地聚在那里,蹲在那里,坐在那里,跪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她,看着一队又一队的兵马进城。
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恐惧与不安,只剩下一种呆滞的麻木,以及某种扭曲的疯狂和欣喜,就这样散布在已经被撕掉的窗绢后,家徒四壁的房屋里,以及散发着尸臭味的街道上。
……这是一座被困半年有余的孤城,它的残破与凋敝的确是情有可原的,她这样自己对自己解释着,认为是之前的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但寿春的皇宫又立刻打破了陆悬鱼脑内那些既定的,与围城有关的概念。
她去过雒阳,也去过长安,但那时她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黔首,因此无缘得见东汉时的皇宫究竟何等壮丽。
但在之后她还是去过一些地方的,比如说曹操的鄄城,刘备的下邳,孔融的剧城。这些诸侯们的宅邸通常修建得很宽敞,也很朴素。
这些诸侯有雄心万丈的,也有随遇而安的,但都不是爱好奢华的人,也不需要通过修建华美庄园来确认自己的身份,因而她见过的最豪华的宅子也就是刘勋的庐江太守罢了。
但袁术的寿春宫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更超出了她对汝南、淮南这两郡人力物力极限的想象。
黑漆涂刷台阶,红漆涂刷门庭,两旁以玉石作饰,一眼望去,立刻就明白班固所说“玄墀扣砌,玉阶彤庭”是怎么一副景象。
她慢慢地走上台阶,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按照经纬阴阳位置修建出的宫殿,便慢慢显现在她眼前。
有长虹一般的殿梁,有舒展如鸟翼的飞檐,殿柱下的础石以大块玉石制成,檐头下的瓦当里镶嵌了黄金。
红石铺就的庭院,无数奇花异草争相散发幽香,中间又有宝石镶嵌的石雕树烁烁生辉。
那些她以为的硬通货,真金、白银、珍珠、美玉、玛瑙、珊瑚,在这座宫殿里都被当成了装修材料,巧妙地镶嵌在了砖瓦里,台阶上,殿柱中。
她在《西都赋》里当作吹牛看的玩意儿,全部变成了现实。
……寿春怎么会有这么华美的宫殿呢?
……那些瘦骨嶙峋的守军可是为了一群牲口就能打开城门啊!
寿春宫并非没有守卫,但宫门外的守卫已经四散逃开了,宫门内几乎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有组织的抵抗。偶尔有三五个袁家的部曲私兵冲上来,很快被她身边那些亲随一一砍翻,最后在一座幽深而寂静的宫殿里,见到了寿春昔日的主人。
袁术年轻时应当也有一副好相貌,毕竟汉朝选官看重相貌仪态,而这些阀阅世家又有足够的岁月来进一步改良他们的相貌。因而尽管失眠与疯狂毁损了他的精气神,但从五官上仍能看到一点昔日的风采。
但这位“少以侠气闻”的袁公路几乎已经失去了讲话的能力,他身着玄袍,头戴冕旒,但身边连最后一个卫士也没有了。
这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握着长戟,徒劳而狰狞地与她的士兵们对峙。
当他看到她缓步走进宫殿时,胸腔里就发出了更加急促的喘息声。
“逆贼!逆贼!”他骂道,“尔敢欺天耶!”
“欺天?”她有点疑惑地问,“我如何欺天?”
“若非尔以鬼蜮伎俩骗开城门——”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出声,“袁术乃至是乎!”
“你看到寿春城内的百姓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吗?”她问。
袁术愣愣地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他们在不断地饿死吗?”她又问了一句。
阳光透过窗子,落进了以彩石铺就的砖石上,反射出一片绮丽而不真实的光,这些仿佛游离于另一个世界的光晕照在了那些精美的器皿上,那些美玉、珊瑚、玳瑁上,然后又一次反射出一片朦朦胧胧的光辉。
袁术就站在这样一片朦胧的光辉里,孤零零地站在这一片天宫般的金碧辉煌里,像是在听另一个世界的话语一般,用一副怪神情来倾听她的话语。
但他最后似乎还是听懂了,因为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鄙夷的微笑。
他调动起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执戟的手也不再颤抖。
袁术就那样手持长戟,向她冲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稳,微微弓下的腰身也证明他曾受过良好的军事训练,但在她的军队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因而她甚至不曾出手,他的胸膛就已经被十几柄形状各异的兵刃刺穿。
那件肩上担着日月星辰的黼(fu 三声)黻(fu 二声)之服一霎便被一股接一股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
热气腾腾的鲜血淌到了精美绝伦的地砖上,将那片绮丽的彩石也染上了可怖的色泽。
那鲜血的主人,宫殿的主人,直到死亡来临时,也依旧睁着一双鄙夷而愤怒的眼睛在看着她。
而她永远无法理解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