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来寻陆廉的事, 夏侯惇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们因此有过一场不愉快的对话。
那时的鄄城和陆廉曾经见过的模样大不相同,街道上再不见拿着纸鸢跑过的稚童, 也不见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妇人。
在无穷无尽的战争中,这座城池已经变得萧条而寥落。市廛里的商品少了很多,那些从冀州来的牛马, 凉州来的挂毯,交州来的香料, 一样样都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一些农产品、纺织品、手工艺品,种类很少,价格也很高, 一个几十钱的藤筐现在就要卖到百钱不止, 而粮食的价格就更高些。
这很不正常, 因为这是秋天,寒冬尚未到来, 粮食才刚刚被收割, 街头巷尾已经有饥民慢慢地走过,一边走,一边张望着什么。但他们很少有得逞的时候,那些客舍也萧条得紧,既没有客人, 也没有剩饭剩菜可以丢出来给他们吃。
但饥民仍然是少数——因为鄄城已经几乎没有成年男子了。这旷日持久的大战放干了兖州人的血,甚至连士人都有蓬头垢面, 醉倒街头的。
将家里的最后一坛酒打开来, 喝个痛快吧!他们会这样嚷嚷:呜呼哀哉!不管谁输谁赢!咱们都死定了呀!
荀彧离开鄄城前, 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他因此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寻一个人来,救救这片已经流干了血的土地!
夏侯惇当然是不同意的,就像陆廉出征,田豫准备卷铺盖跑路给大公子当会计去,就算孔融诸葛玄不拦着,太史慈也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文若此去,是为寻陆廉不成?”夏侯惇逼问道,“你岂不是要令兖州上下,离心离德?!”
“未知元让所说‘兖州上下’,究竟为谁?”
“前番天子降诏,已是人心惶惶,若今番再请陆廉出兵襄助,士人岂不离心!”
荀彧将手拢进袖中,注视着眼前这一片秋色。
这位因为征战而失了一目的曹操心腹虽然是个武人,却很好经学,荀彧来他府上几次,很喜欢他这整治得精雅清丽的庭院。有许多诗经上的奇花异草栽种在院中各处,流水潺潺时,又有暗香浮动。
但现下这座庭院里的奇花异草已经不见了踪影,夏侯惇命人将它们都拔了,种上了一些蔬菜,旁人看起来就感觉很接地气。
而荀彧看起来就不免觉得有些齿冷。
他清楚,他们都清楚,这座城池已经要走上绝路了,无论主公能不能赢刘备,他们的胜负手都已不在此处。
但夏侯惇还在认真准备,力求将鄄城打造成一座堡垒,以图来日。
那些经学的,风雅的,为人所称颂的东西都是表象,正如曹操也会触景生情,黯然落泪,写一首痛彻心扉的诗赋,写过之后,依旧不能改变他冷酷的决断。
荀彧看清楚的,难道旁人就看不清吗?
“元让以为阻了我,兖州世家其心便不散么?”温文尔雅的俊美文士冷笑一声,“也实在高看了我!”
夏侯惇语塞了一会儿,忽然声音变得愤愤然,“文若为主君股肱,你若去了,军中将士又当作何想?!”
“主公不会令他们知晓,”荀彧声音淡淡,“乌桓南下之事,恐怕军中亦是一无所知。”
若寻常时节,他二人立于廊下,讲起这样前途暗淡之事,周围该是静悄悄的。
但草丛里的秋虫嚷得大声极了,它们仿佛知道自己就快要开启新一轮回的生命,因此大声欢唱,迎接即将到来的那个寒冬,以及提早歌颂总会到来的春天。
但那个春天不一定如所有人的意,荀彧想。
因为夏侯惇已经转过身,冷冷地望着他,什么话也不说,但荀彧立刻明白他那目光中藏的东西了。
“你能救兖州生民吗?”荀彧问。
夏侯惇沉沉地望着他,“我不能。”
“那你能杀了我吗?”
这是夏侯惇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荀彧不是那等沽名钓誉,附庸风雅,却又百无一用的士族,在夏侯惇眼里,这位被主公认定为股肱的文士几乎是他心目中士人的完美典范,事上以忠,待下以诚,如冰之清,如玉之洁——不独他一个,自主公以下,人皆敬服。
所以他怎么可能杀这个人呢?
但这种几乎被荀彧全盘掌控的对话令夏侯惇感到极其不自在。
他几乎是蛮横的,也是不假思索的,忽然狠狠地开口,“君此去欲另择明主耶?”
随着他的话音起落,似乎有风自这座庭院卷起。
树木簌簌作响,草虫也短暂地沉默了。
但荀彧不曾沉默,他一点也不因这无礼的猜测而失态。
“欲令我背弃主公,有死而已。”
荀彧过河的消息没有传到蹋顿那里,但他还是收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说有并州骑兵渐渐出现在官渡附近,他们跑得很快,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