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要说明我的一片苦心啊!”许攸还在喋喋不休,“你送了这许多辎重兵卒给我……兖州困顿若此,我如何能收?!我……我分一成,不,足足两成给你!你切莫推脱哇!”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想看一看这个沉默的,面无表情的曹操心腹到底做何反应。
但他令他们失望了。
这个独眼男人抬起头,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子远之恩,山高水长,亦不能忘!”
许攸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轻轻地拍了拍夏侯惇的肩膀。
鄄城一夜之间又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无数的缁车与轺车停在州牧府的大门前,美丽的骏马略有些不耐烦地打着响鼻,似乎不能相信自己这样神骏,却只能作为阀阅门户用来彰显气派的普通牲口。
在巷子深处,有黔首悄悄探出头,小心地望向灯火通明的方向。
——上次酒宴死了那许多人,他们怎么还敢赴宴!
——你岂不知,今夜的酒宴是荀使君为迎冀州军而举办的!
——为何又是荀使君呢?
——他的确曾经是这城中最受曹公器重的文官,可他不是已经背弃了主君?
——他不是已经投了刘备?
——他怎么又投了袁绍?
——他杀了那么多的大户!他们怎么还信他?
荀彧端坐在许攸身侧,身后连枝宫灯上的每一个灯盏都被点亮,顺带也就照亮了他的每一根头发丝。
他被冀州人从州牧府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救出来,又被客气地请去沐浴更衣,现在更是依旧坐在上座,可见许攸对他的看重。
但他也确实当得起这样的看重——他自从进门,就不曾与任何人说话,不曾向任何人示意,他坐在那里,好像一尊雕像。
可他仍然在这一片灯火中闪闪发光,让人看了疑惑,他明明既失了权势,又失了名声,怎么还能态度这样镇定,气度这样高华,姿容又这样俊美呢?
许攸似乎一点也看不出荀彧的冷淡。
相反,他举起杯盏,邀请所有的宾客,敬他一盏酒。
为什么而敬?
这理由就太多了。
首先为荀谌敬他一盏酒好不好?
他们颍川荀氏美名广播,荀谌在冀州兢兢业业,为主公立下许多功劳,那荀彧是荀谌的兄长,理所应当也受许攸的敬重嘛!
其次为鄄城的世家敬他一盏酒好不好?
他们当初虽然是被程昱骗了,但程昱打的是他的旗号,大家敬的也是荀使君!现在程昱死了,大家也算是为荀使君出了这口气,报了这个仇!
再然后,为鄄城光辉的明天敬他一盏酒怎么样?
荀使君这样的人,袁公信得过,许子远信得过,鄄城世家也信得过啊!许将军是不能久驻鄄城的,他还得继续南下去攻打刘备,救天子于水火,不如将鄄城还交还给荀使君来管理怎么样?
鄄城还是那个鄄城。
使君还是那位使君。
一切都没有变,岂不美哉?
有人在抚掌大笑,有人在一口口地吃肉喝酒,有人拎着炭火从廊下走过,有人剪过灯花,悄悄走过。
这些热烘烘的浑浊气息将上座的那个男人裹在了里面,让他似乎动弹不得,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们都满意极了。
世家寻到了一个不与曹操彻底翻脸的理由——这次事变是荀彧的主使;
许攸也寻到一个能在曹操和袁绍处都说得过去的理由——荀彧与程昱不合,致使兖州分崩离析,他不过是帮阿瞒一把而已;
如果曹操愿意,甚至他也可以哀叹一句,此战失利非他之故,而因兖州内乱啊!重点是!他不曾负文若,文若却负了他!
荀彧忽然从席子上站起身。
大厅里热闹又愉快的气氛也跟着停滞住了。
所有人都在不安地看着他,看他到底要如何辩驳,如何怒骂,他们紧张地想到了一千种一万种理由,他们当然都是有苦衷的!他们不过是想在这场动乱里活下去——
荀彧穿过他们,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那冰冷而馥郁的香气飘过他们周身,追随着它的主人而去。
他走回了那个州牧府后面的杂乱肮脏的小院子,并且在相熟的士人追出来时将院门关上了。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
过去了很多天。
荀彧再也没有出来。
他始终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