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沛城跑了个大半。
并州人一定是一个不落地都跑了的, 他们对自己的将军有种谜一般的信仰,他们是一定不肯留下的,那些帮老兵养马的仆役, 还有并州人的家小,都在城中着火时就开始准备出城要带上的家当,因此健妇营的女兵匆忙赶来后, 不需花费多少时间,只草草清点一遍, 就带着他们出城了。
兖州人几乎也跑光了, 他们是张邈张超的部曲, 互相熟识, 只要一家听到命令,所有人都跟着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没怎么迟疑。
这两种人都有自家要追随的主君,不会被袁谭所打动,因此走得非常坚决,但小沛本地人就不同了。
他们犹犹豫豫,相互问询。
——大公子进城,会纵兵劫掠么?
——怎么会呢?难道你以为天下只有陆廉一个军纪严明,宽仁爱民的将军?
——可是,可是, 那么多人都跑了呀!
——尔真愚夫也!那群人本来就是一群流寇!四处大兴干戈,早年同大公子结下许多血海深仇,现见义军入城,自然是要逃的!岂能与咱们沛人相提并论!
有人的声音这样响亮, 这样自信, 甚至在周围亲邻半信半疑的目光中, 又将嗓门提高了几度,大声道:
“难道这只是我一个黔首的见识吗?你们可见到了,城东那些贵人有什么动静没有!”
“不错,不错,他们是有车马的,要是想出城,比咱们可是快多了!”
“咱们沛地的贵人可是没有出城的!”
“他们那样大的家业都不怕劫掠,咱们这一口灶,一口锅怕个什么!”
“王大,就你家妇人那样的颜色,你还要慌慌张张将她藏起来吗?”
一阵哄笑声盖过了城中兵荒马乱的声音。
有些小沛人还是跟着守军逃走了,多半是一些戒备心很强,不容易被取信的人,他们既然看到了守军的品行,心中觉得未必有多好,但至少是可以跟随的,就不愿留在城中等一个未知的未来。
但还有些小沛百姓更愿意信任那些欺压他们的本地豪强——毕竟贵人们都没逃,他们有什么财物,值得特意逃走呢?
他们都在这样的声音里渐渐得到了信心,并且在返回自己家中时,很是爱惜地检查了缸里存着的腌菜,墙上挂着的藤筐,还有那样好的一根房梁,虽然破旧却尚能遮风避雨的木门。
光线忽明忽暗,这些破落的家当也跟着忽明忽暗,在昏暗的光线里掩盖住了虫吃鼠咬和岁月摧折的痕迹,变得崭新而宝贵起来。
对于这些小民来说,它们原本就是崭新而宝贵的。
这让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同焦急询问自己的妻子说出了他的决定:
“城东的贵人们都不曾离开,大公子必不会伤到我们,”他说,“咱们只要在家中小心待个几天,不去招惹城中军士便是了。”
那些贵人们不仅没有离开,而且很郑重地打扮了一番。
他们沐浴更衣,连鬓角处的杂毛都要对着铜镜,让婢女用小刀小心翼翼地修掉,确保镜中之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是仪态完美,万无一失的。
屋檐的落雪被屋内的热气烤化,一滴滴落在屋檐下时,士人披上了氅衣。
仆役躬身等在台阶下,替士人穿上木屐。
这东西并不适合雪后穿,但一位束发着冠,宽袍大袖的名士一定要穿着这种东西,看起来才有超尘脱俗的风仪。
况且他不需要走很远的路,他只从正室走到门口,有车夫赶着轺车,等待已久。
“也只有迎接大公子时,才值得这样郑重。”
他坐在车上,与同行的友邻一起出发时,身后的仆役已经准备好了。
尽管在昨夜的战乱中,他们都损失了一些仆役,但对于赢得大公子青眼来说是值得的……况且仆役这东西,不就是做这个用的么?
那些剩下的仆役中有没有人在昨夜失去了亲人,贵人们各自表现不同,有人温言劝慰几句,有人则全无表示。
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哪怕这些人哭红了眼睛,也得赶紧在竹箪上放满食物,又在水壶里注满肉汤,仪式感满满地捧出来,一路去到城门口迎接大公子。
——这才叫箪食壶浆啊!
他们就是这样赶去城门口的,甚至在路上还要紧张地互相品评一下对方的装束举止,要知道大公子可不是陆廉,人家是真正四世三公的名门贵公子!身份高贵,目光挑剔,你要是门第名声入不得人家的眼,你就靠边站着吧,人家多一个眼神也不会给你!
陆廉是什么人啊!陆廉是路上见到一个挑粪的都能不嫌臭地跟人家聊上几句!就那样的,你穿得再郑重,门第再高贵,她能看出来吗!她能高看你一眼吗!你穿给瞎子看呢!
他们因此更加紧张,更加期待,甚至在看到冀州人不同寻常的模样后也不曾意识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