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娘子还忍心将你们打出来吗?
……当然忍心啊!人家提心吊胆倚门而望一年整,白日里下田耕种,夜晚还要点灯熬油纺线织布替你做寒衣!敢再带回一个小妇人,给你三条狗腿一起打断扔锅里炖了!
况且那些奸商是看中你英雄气魄,一心想要结交你这个朋友吗?肯定不是啊!
都知道你打了胜仗,你得了银钱,人家只是想要在你回家之前给你口袋里最后一枚大钱掏走而已!
有军官用嘴劝,用脚劝,用军棍劝,也有士兵按耐不住,就好像打了这么久的仗还没把全身力气打熬干净,白日里行军,傍晚扎营时恨不得插了翅膀也要往外飞,于是整个营地都闹哄哄,热腾腾的。
一片闹哄中,大将军的帐篷就显得格外冷清。
当张辽进帐时,陆悬鱼似乎在对着一只匣子发呆。
她需要决断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军情军纪有太史慈替她处理,辎重粮草庶务有司马懿和诸葛亮,这俩年轻人有商有量,精力特别充沛,能做到白日行军时处理庶务,扎营时四处飞来飞去和各路世家拉关系,跟各地商贾讲讲价,甚至还有空进流民营指指点点,监督士兵不许欺压百姓,监督流民注意卫生等等。
她似乎闲下来了,当然如果她愿意,是闲不下来的。
有无数世家递了书信进来,请她赴宴,请她赏脸,大将军若是日理万机,那他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侄子,虽然年纪轻,但聪明伶俐有才华,大将军愿不愿意让他在军中当个小吏,为大将军效微薄之劳呀?
这些书信字迹都很工整,材质则不同,有些是丝帛,有些是白纸,有些熏了香,有些没熏,这些写信的主人也在揣摩她的好恶,她喜欢什么样的香料?檀香、龙涎香、鸡舌香?都不行吗?花香如何?切了果子用果香熏一熏纸,她会喜欢吗?
那些书信丢掉是不礼貌的,于是她找了个木匣子将它们装进去,短短数日,一匣子就快要装满了。
张辽走过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拨弄了一下匣子,她忽然惊醒过来,望向他。
“辞玉有心事?”
“我……”她有些迟疑,“怎么看出来的?”
“你这几日行军,比往日更慢。”
于是她不吭声了。
“天子数度下诏,”他轻声说,“催你快些回去。”
“回去?”
“回去领封。”
她又想了一会儿。
“我不敢回去。”
这两个字不像会从她口中说出的,至少天下人都觉得,陆廉是没有什么不敢面对的事的。
有许多神异之言渐渐自她而起。
似乎她既不是男,也不是女,她没有来处,没有归处,她没有畏惧,没有仿徨。
就像世祖留在史书里的那些传说一样,汉室倾颓,生民罹难,她自然就出现了,劈开长夜,重见天光。
所以这样一柄人型的神剑,怎么会有“不敢”之事呢?
“我不敢回去。”她说。
她回到下邳时会是什么场面呢?无数的百姓涌到路两边,摩肩接踵地来看她。
他们会向她欢呼喝彩,会大声称颂她的英名,他们会说,看啊,小陆将军又赢啦!小陆将军又封侯啦!这一次,朝廷要封她一个县侯!啧啧啧,小陆将军府前若是立起阀阅,光她一人就能将两根柱子写满呀!
她骑着马,带着她活下来的士兵,走在用荣光、赞美、史诗铺就的大道上。
——走在数万士兵用尸骨铺就的大道上。
“我带走了很多人,”她说,“他们都没回来,而我回来了。”
她还记得柘城战场那方圆几十里的气味和触感。
“我告诉我自己,我给更多人带来和平了呀,我给那些活着的人带来和平了呀!袁绍胆气已丧,他纵活着,也断不敢再来进犯——我凭什么这么说?”
死去的人就是死了,死去的人永远享受不到生者世界的阳光。
她凭什么踩着他们的尸骨走到大道的尽头,去坦然面对那些欢呼?
“问心有愧?”张辽说。
“我如何能无愧于心?”
“那就心怀愧惭地回去。”他说。
即使愧疚,也要回去。
去看那些欢呼者的眼睛,也去看那些流泪者的眼睛。
那是轻飘飘的愧疚,因为愧疚永远不能令时间回转,令死人复生。
但那也是必须承担起来的东西啊。
她怔了很久,终于轻轻地点头。
“咱们明日便回下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