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这座城池的路上,心中是想过许多个帮助令长结交曹公的办法的。
但当他走进县府时,他既惊诧又佩服地看见,令长与曹公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推杯换盏,正聊些什么东西。
……那周围甚至还有几个本城的豪族,也在席间作陪!
酒过三巡,菜也换了几样,这些本地人的眼睛里都染上了醉意,可是曹公见他掀帘而入时,那一瞬望过来的眼睛里是半点醉意也没有的。
“如何?”他笑吟吟地问道。
小吏忽然觉得,刚刚似乎有什么很神异的事情发生。
这的确是灯火通明的县府正厅,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好地坐在那里,慢慢饮酒吃菜,嘻嘻哈哈地插诨打科。
但刚刚曹公转过头看他一眼时,小吏的眼睛里一瞬间像是看见了另一幅画面。
他看见灯烛还燃着,却怎么也照不亮这间屋子;
他看见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鲜血,自上首处那个笑吟吟的人眼睛里蔓延出来;
他看见整座县府里到处都是尸体,令长的头颅被砍了下来,拎在一个陌生的武将手里。
他们都在望着他,用黑暗而冰冷的目光。
“三公子说,”小吏打了一个很轻微的寒颤,将这个没有来由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东西扔了出去,“三公子说,曹公确为贵客,今安置兵马于此,与邺城互为倚仗,城中大小事,皆决于曹公。”
他这样说完后,匆匆忙忙地递上了那封盖有袁尚印绶的书信,而厅里的豪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席,握着杯盏趋附至曹操面前,要敬他一杯。
审配死了?不错,但既然有三公子发话,那邺城之乱自然就是许攸残党内外勾结所为,曹公么,赶来平乱时是夜里呀,那月黑风高夜,大家彼此看不清楚,相互攻杀,都是小事,小事啦!
曹操就这样留在了这座名为邯郸的古城里。
当这个消息渐渐传出时,河北许多有识之士心中是很不安的。
曹操是什么人?是猛兽啊!许攸对不住他,这确实——但许攸已经将他的利爪与尖牙拔了啊!那些忠于他的兖州士族纷纷离开他,青州兵也都各自散去,他身边只有这千八百的兵力,以及几个谋士,外加十几个亲信铁杆,他哪里还配被人当作是诸侯,哪里还配被人称一声曹公,他已是一条丧家之犬,与流寇无疑!
可他就是能先杀许攸,再在兖豫之地重新拉起一支几千人的兵马,最后跑回邺城,狠狠地给袁家上一课!
如果那一夜没有审配流干身上的血也要死战到底的强横,如果没有那些被审配之死逼出来的士族,邺城是一定会陷落的啊!
三公子怎么能留他在冀州?他身边还有那许多的虎豹爪牙,只要有他们在,再找回个几百谯县老兵,这个人就随时又可能成为最危险的敌人了!
但在刘备和陆廉全力以赴与袁绍决战时,曹操好像改了个性子。
他的确是每日里安安稳稳地招募兵士,四处清扫流寇,镇压一些因募兵和征发民夫而起的叛乱。
邺城偶尔也有命令下达,很苛刻,多半是些起义的农民,又或者是流窜到冀州的杂胡需要他清扫,没有多少战利品,但敌人的反抗是绝望而凶猛的。
曹操仍然任劳任怨,平静而迅速地处置掉每一件令袁尚感到棘手的麻烦。
渐渐的,邺城下达的文书口吻变得温和许多。
再后来,听说袁绍病死,曹操很懂得避嫌地没有去邺城吊丧,但他丢开笔,捂住胸口,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这是许多人亲见的。
这位枭雄也是袁本初曾经最好的朋友,他痛哭失声,甚至第二天素服出现在人前时,有人惊异地发现,曹操头上多了许多白发,像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似的。
这些事传进邺城时,袁尚甚至亲手写了一封信给曹操,以晚辈的身份,情真意切地希望他不要太过悲伤,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但袁尚始终不曾松口让他进邺城,他甚至仍然十分警惕地不许曹操跨过漳水一步。
曹操没有任何怨言,这位中年人似乎也有了一丝暮气,每天将大把时间留在城中,写一些怀念袁本初的辞赋,那些辞赋流传出来后,每一个看过的文人都感动得以袖拭泪,并忧心于这个沉静而忧伤的文士是否能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至少也要请他努力加餐,爱惜身体。
当然如果这些传闻有机会飘过黄河,钻进陆悬鱼的耳中,她一定会表示:
曹老板的诗和文章呢,那质量一定是杠杠的,但他这个人呢,你们真的一点也不要信!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后,每一个青少年都知道这位大诗人是一个哪怕当匹老马,老得毛都掉光了,趴在马厩里天天只能喘气,那心里也在盘算着奋勇蹬蹄,恨不得再奔出一千里的狂飙型野心家啊!
而这位还没到知天命的年龄的老马终于在老老实实趴了大半年的马厩后,获得了一个宝贵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