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白胡子和黑头发也各自取了自己的印绶,置于席上,送在她面前。
“砰!”
所有人都看向陆廉下首处那位青年文士。
青年文士在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拭席子上的茶汤。
“仲达年纪尚轻,一时不够沉稳,让诸位见笑了,”大将军客气地说道,“咱们继续说。”
“听闻平原公与将军兵进河北时,老朽原以为河北生民又将逢水火之罹,不意将军却并非流言中人。”
“哪种人?”
老人摸摸胡须。
“世人称赞将军,常以项王白起作比,将军岂不知么?”
她忽然悟了。
项羽是什么样的人?
白起又是什么样的人?
名将要靠战场淬炼出声名,这声名以血火铸就,自然压迫众生——这是黑刃的说法,很文艺。
不那么文艺的说法就是,仗打多了,心也就变硬了,无论是看敌寇,看降卒,看百姓,都生不起温柔以待的心。
但这甚至也不能怪罪到那些将领身上,想一想,他们也有器重的部下,也有珍视的乡邻,那些被他们放在心上的人不也一样会被扔进战争的熔炉里吗?
与袁绍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光是柘城一战,陆廉就送掉了多少士兵的性命呢?
那一个接一个曾经满是烟火气,却空置下来的兵营,那一册又一次涂了朱砂的名册,还有征发民夫男女上战场的绝境挣扎,在她心中难道不会落下痕迹吗?
她的心被一声声的哀恸洗刷后,留给河北生民的会是什么?
——是秋耕的田。
当轺车驶过这座破落土城时,大片田野上泛黄的杂草被无情地锄掉,翻出了新鲜的泥土。
有耕牛在前面走,有农人在后面吆喝,有妇人荆钗布裙,来田中给自家男人送饭,还有人在忙着吵架,面红耳赤,最后相约要去乡府,请将军给他们分一个青红皂白出来。
——将军怎么能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呢?
——嘿!她不仅管,她还管市廛上的商贾缺斤少两之事!
——她还管老母猪下的崽子怎么分配!
他们叽叽呱呱地在那吵,粗粝的声音飘到比他们想象中更远的地方,招来附近的人,上到县令,下到流民,都想跑过来看一看。
看看这片重新洒下种子的田野,也看看这个崭新的大汉。
有人耕种,也有人掘地三尺。
吕翔吕旷兄弟投降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邺城,引起了一片震动。
兵马不多,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毕竟吕氏兄弟是代表袁尚出征,兵不血刃直接投降就狠狠抽了袁尚一个耳光。好在袁尚对他们虽然信任,但也没有特别信任,没说将自己的麾盖给他们再附带一个假节钺,将局面搞得更不可收拾,但他还是破防了。
信使飞马进邺城后不足一炷香的时间,甲士就砸开了吕府,将里面的每一间房屋,每一口水井,每一片砖瓦都翻了个底朝上。
他们找到了一些瑟瑟发抖的仆役,还有几个抱团哭泣的姬妾,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人了。
吕旷吕翔的老母妻儿,早就都偷偷运出城了!只有年轻的主君还被蒙在鼓里!
消息传回袁尚的耳中,他在一室的狼藉中静了片刻。
“城中还有许多阀阅世家。”他说。
荀谌皱起眉,“主公何意?”
“老母神思烦闷,”他说,“孤想要选一些女眷与稚童入府……”
“公子慎言!”
一声厉喝,终于将袁尚从混沌的暴怒中拉扯出来!
可他整个人仍然是颤抖的!他青黑色的眼圈,苍白的面颊,杂乱的眉毛,都在颤抖!
“友若先生,友若先生,”他仿徨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他们都叛了我么?”
“刘备已攻下什么城池了么?”
“不曾,”袁尚立刻回答,“濮阳仍为我所据,刘备不过孤兵。”
“既如此,公子何惧之有?”
袁尚那双又大又深的眼睛睁圆了,望向外面。
荀谌也跟着望过去。
天边悄悄升起了火烧云,半边天空都在夕阳的余晖下熊熊燃烧,绚烂明艳,华美得就像过去的袁家,也像过去的他。
崭新的大汉已悄悄升起,留给淮南袁家的只有这一片江河日落。
袁尚被自己心中悄然升起的念头吓到了,但只有一瞬。
下一刻,有仆役悄悄走到门边:
“主公,曹公拜访——”
袁尚突然站了起来,脸上泛起兴奋的猩红,“假父果来救我!快请!快请!”
他匆匆忙忙地跑出去,这一次,他是真心实意忘记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