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似的。
当曹操的某一根花白头发在他叹息之余,渐渐飘起来时,濮阳也有人如此叹息。
他的头发也已经大半如霜如雪,他的额头也爬上了许多纹理。
他眼里也噙着泪水,但身旁的人总要劝他一句,“田公,这又是何必呢?”
那双眼睛灰蒙蒙的,看人总是恍恍惚惚找不准焦点,可当他怒视别人的时候,有十足的威仪,想起主公时,又自然地蓄起浑浊的眼泪。
“你劝我?”
“田公眼疾未愈,如何临阵?”
“我原不能临阵,”田丰冷哼了一声,两只手摸索上沙盘,“奈何军中无将!”
“大监军——”
田丰的声音突然暴怒起来!
“你要留一个瞎子守城么!”
屋子里一瞬间静了。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有脚步声缓缓而来。
“元皓欲行审正南故事?”
沮授的声音很疲惫,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痛苦。
“我如何比得过审配。”田丰冷冷地说。
他二人生前不睦,吵架吵到恨不得互撕头花这些旧事是河北人尽皆知的,哪怕审配死了,田丰只要想想他,还是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嫉妒!
审配死得慷慨激烈,死前又留下那么一句话,足以名留史册,这已很让田丰嫉妒——何况他还救下了邺城!
他只不过是一死!只不过是一死!就保住了主公的基业!
只要想到这里,田丰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
何以独他有这样的好运道!
只要能击退刘备陆廉,他田丰愿意抛尽了这一身的血肉!死算什么!死个几十遍又算什么!
——主公!主公!
“有密报传来,”沮授已经收敛好心绪,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刘备粮草已至鄄城,守城者糜芳。”
“我知此人。”田丰说。
“我近日登城头而望,袁谭旗帜不严,鼓声不振,必与刘备心力不齐,可趁夜出城。”
田丰思度了一阵,“我领三千兵去可够?”
“三千若攻不下来,三万亦不能破。”
“既如此,请监军发令!”
沮授眼前的人一瞬间变得模糊,像是浸在水里,扭曲了身形,只有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依旧清晰,十余年来从不曾变过。
为将者,临阵应变是最基本的要求,他连双方兵马动向都看不到,还谈什么临阵应变呢?
天下哪有战场是给瞎子准备的呢?
——但既然三公子迟迟不出城,他们总要兵行险着,让河北世家看一看,袁公已殁,声势尚存!
若这一仗能断了刘备的粮草,让他乖乖退回徐·州自然最好,若不能胜,再来一个死得轰轰烈烈的田丰,也足够那些不愿背上骂名的墙头草暂歇了投降刘备的心思,偃旗息鼓一阵!
沮授整了整衣冠,忽然起身撩袍,很郑重地行了一个礼。
田丰的听力很是敏捷,一闪身便躲开了。
“非为监军。”他说。
“我知道。”沮授说。
当城门渐渐放下时,袁谭的营中没有一丝动静。
那些出城的人很是小心地在夜色里缓缓前行,他们甚至捂住了战马的嘴,不令它们发出嘶鸣。
黄河仍然是不曾结冰的,一条空空荡荡的河道上,早已绝了冀州船只的踪迹,只有滔滔河水日夜不息地向东而去。
只有今夜不同。
有船自下游逆流而上,避过了上游河岸边那些灯火通明的营寨,也避过了箭塔上哨兵的目光。
待这支兵马来到河岸边时,有人自船中而出,向着被惹搀扶下马的田丰行了一礼。
那自然是很敬重的礼节,毕竟这支兵马实际的统领是田丰的儿子,军中几名偏将则是他的族侄——忠诚到这种地步,哪怕是敌人也会表示出自己的敬意,何况是友军呢?
但田丰冷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也并不回应这种敬意。
“足下甘冒此险,是为袁公?”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摇头。
田丰便再不说话,在亲兵的搀扶下缓缓登船。
那自然不是为了袁绍,而是为了陆廉。
河北可以换一个又一个主君,残暴的,宽仁的,多疑的,开明的,什么样的主君来或者去,在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家族都不会受到影响。
因为那些主君总是需要他们的。
需要他们,就不能仅仅是安抚他们,还需要让出手中的权力,与他们共同分享。
刘备呢?刘备有陆廉。
——而陆廉选择了黔首。
那他们只能重新拾起,对袁绍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