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见微倒也很坦然。没说什么举手之劳、顺手而为的鬼话, 肯定了阿迟的话。
“是。”
阿迟便又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才回答,“……我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我能给你的, 只有我自己。”
阿迟骤然抬头, 他的唇微微抿紧, 目光却是黯淡的, 几乎是喃喃自语般道, “……我只有我自己了。”
“我愿奉你为主,为奴十五年,做任何,你让我做, 我能做到的事。”哪怕刚喝完那茶, 阿迟却还是觉得唇齿干燥起来, 他却只是缓缓道,“这并不足以偿还救命之恩——但我只能给出十五年。”
阿迟的话略显生硬。
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会接受这样显得并不诚恳的回报,是否会因此而觉得受到了冒犯。
阿迟并不是不愿意出更多的酬劳,只是阿迟还有未做完的事,他不能将自己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大方地许诺出去。
他要报仇。
他活到现在,似乎一生都被“恨”字贯穿。这也是他唯一能像个人一样活下去的理由, 乃至阿迟也无法自由支配他的生命、身体、意识。像最吝啬的财主看着自己的银库, 那是他的,也不是他的。
是不可被消耗挥霍的。
阿迟那双眼眸,似乎微微晃了一下。
他第一次低头,避开了别人直视他的目光。
或许是胆怯,也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愿意——阿迟总是不希望,在对面人的眼底, 看见鄙夷、失望、厌恶这样的情绪的。
事实上,阿迟只在听见楚见微很轻微的叹息声时,身体都很不明显地、略微颤了一下。
他觉得身上疼……骨头疼,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疼,几乎盖住了其他的情绪,也盖住了那点不算明显的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
楚见微问。
面对这样简单的问题,阿迟居然都短暂地迟疑了一下,像是在思考。
“……阿迟。”
少年的唇翕动,嘴上起了一层皮,带着躁意,“我叫阿迟。”
“阿迟。”那人很平淡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却显得格外悦耳,同玉石击鸣。冷冽的音色,仿佛都能勾勒出青山远黛的意境一般深远。
“我并不需要你来‘偿还’我。”
“我救你,是我的事。”楚见微细密的睫羽很柔顺地垂下来,收敛住的目光,也落在了阿迟的身上。楚见微很自然地道,“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因为我愿意把这些给你,阿迟。”
阿迟几乎是迟钝了很长一段时间,用来消解楚见微和他说的这些话,理解里面的意思——他不是脑子被水浸傻了,不太好使。只是楚见微那些话,几乎是和阿迟目前为止接收到的全部对事物的认知,都是完全对立起来的。
“它”打乱了阿迟的认知基础,以至于一切都变得混乱而无序起来。
“有时候接受馈赠,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这点让阿迟尤为不理解,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需要获得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来交换了。
齐公子的出现,也反复强调着这点,以至于阿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种等式——他想要拜入武林宗门,就需要付出代价才可以。
阿迟是碰到过好人的。
但就算是好人对他好,阿迟也要付出什么。
比如在天怀村隔壁的婶子给过他鸡蛋、被褥和热水,他要劈柴、担水回报。比如医馆的大夫和小学徒治好他的伤,他要付钱,远离对方。
至于付不出代价的那些好意,阿迟从不曾沾手,不敢触碰。
阿迟和天底下许多被爱的人受到的教育是相反的——其他人在不断接受馈赠的时候,要学会感恩、回报、等价交换。而阿迟才从“接受”刚刚学起。
是可以接受别人最纯粹直接的善意的。他也同样可以被善意的对待。
阿迟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快速地呼吸了几下,胸膛起伏的弧度很明显。到最后,阿迟也没消化过来。他同样的困惑且不解,混乱又审慎的目光落在楚见微的身上。
他望着楚见微,很认真地询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句话似乎更适合出现在被背叛、怨恨的不和场合中,但阿迟却只想认真地询问楚见微: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楚见微没有回答他。
他起身,将阿迟放在手边的茶盏取走了。微俯身时,细软黑发从肩头很顺滑地落了下来,阿迟甚至都能闻见一点很淡的香味——像是冬日里冷冽的、某种风雪摧落梅花,透出的香气。
“等你伤好了再聊吧。”楚见微说,“小朋友。”
他又给阿迟续了一杯茶。
……
阿迟从那日醒来,没再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