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封丘,朝至京城,两地相距不算远。小贩的猜测倒也说得过去。
“管他羌人辽人还是什么人,这娃娃我刘四养了,往后我喊他阿弟、他叫我阿爷。”那光棍脚夫早动了心思,带把的养大了能挑担子、能服力役,很值当,言罢便俯身要抱走娃娃。
“我晓得你的心思。”老神棍拦住了脚夫,劝道,“刚从娘胎里出来的娃娃,命蒂没落,等于说‘人’字的一撇都还没写完,你当是六七个月的娃子好养活啊?你一个卖力气的抱回去养不活他,家里那点米糊留着自个喝罢,别来糟践娃娃。”
是这个理儿,脚夫脸上一臊,讪讪退下。
老神棍朝众人问:“谁家还奶着娃的,可怜可怜这小子,带回去给他喂口奶罢。”
竹篮里的娃娃确实不好养活,方才的众口纷纭,此时一片寂然。
斜风又起,墙头数朵黄梅落。
正此时,乔见川扯了扯兄长的衣角,言道:“哥,我们带他回家罢。”
乔见山也有此意,点了点头。他们不懂养娃娃,也不懂周遭人的顾虑重重,只是本性想让娃娃能活下去。
老神棍将娃娃裹进襦袄中,轻放入乔见山怀里,笑道:“两位小郎君积德行善必有后福,回家的道慢些走。”
长街中,兄长抱着娃娃稳步在前,弟弟紧随其后,是个话唠——
“哥,以后他就是咱五弟了。”
“哥,父亲不让我们养橘子,那让五弟替我们养橘子罢。”捡个弟弟竟是为了养橘子。
“净胡说,等他大些,他也要蒙学入书塾。”乔见山仔细抱着娃娃,时不时应上一句。
“等到他蒙学的年岁,父亲就管不了我们啦……”
“若被父亲听去,当心挨手尺。”
料峭春风吹落了黄梅,也吹薄了阴云,西山晚霁,几丈日光斜照弄晴,长街尽头镀了金边。
深巷里议论再起,有人质疑:“刘四养不活,这两个少年郎就能养活了?”
“那得看是谁家的少年郎。”老神棍道,“他们是县衙乔巡检家的两位公子,多少算个有官之家,再不济也比咱们平头百姓强上许多。”
县属巡检是个差遣,多由初入仕的低品级武官担任。
“贾瞎子,你怎知他们是乔巡检家的公子?”
老神棍翻起白眼再次装瞎,提着自己的小板凳悠悠往外走,回怼道:“长街往东去,那一带除了乔巡检家,还有谁家儿郎蒙学上书塾?……我是装瞎,你是真瞎。”
热闹看完,众人陆续散去。
孤巷里,一只竹编球被遗忘在土地庙旁。
不多时,橘子祟祟从神龛后探出头来,嗅了嗅味儿,叼起球也钻出了巷子。
……
封丘县东。
晚来炊烟重,庭院色沉沉,窗灯次第掌亮。
院外马蹄声渐行渐近,听着有些急促,不似是归家的马匹。
果不其然,缰绳熟练缠在乔家院前的石墩上,前来敲门的是个小衙役。
“嫂子,头儿叫俺过来传个话,说衙门公务未尽,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叫家里不必等他。”
“我省得了。”妇人应道,又侧身朝院内灶房喊了一句,“吴妈,包两个热乎的饼子给阿佑兄弟带上。”
衙役连忙推辞:“今日俺当值,衙门里留有饭菜,嫂子不必挂心。”而后骑马离去。
妇人穿着打扮颇为干练,嫣红色的头巾裹团髻,两颗指头大小的珍珠作点缀,小山眉下难得一双杏眼,上身是蜜合色对襟短衫,外头套了件褙子,底下穿了柳芳绿的三裥裙,举止不娇不媚。
她正是乔家夫人——乔白氏,白其真。
白其真关上大门,穿过垂花门、游廊,回到正厅里。乔家的长佣吴妈已经支好饭案,正在端菜上桌,屋内热气氤氲。
白其真上前帮着分摆碗筷,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亮而略带小儿撒娇的“娘亲”。
她回过身一看,只见小儿子乔见川眉眼弯弯、笑嘻嘻地扑过来抱住她,一顿猛夸:“好香呀,娘亲烧的饭菜好香呀!香迷糊了。”
再一看,大儿子乔见山也走了进来,却笔挺挺站在一旁,像是挪不动的榆木疙瘩,手紧紧攥着袖口,低声喊了一句“娘亲”。
知儿莫若母,两兄弟岂能在白其真跟前藏得住形迹?她用手指点了点俩儿子的额间,笑道:“你们俩呀,一个太板正,什么都藏不住,一个又太滑头,藏住了也没用……说吧,是不是又打开后门,把橘子给领进院子里了?”这种事不是一回两回了。
那条橘色机敏的松狮犬她是见过的,奈何官人不准孩子领回家养。
白其真劝慰:“你们爹爹是担忧你俩忙于玩乐而荒诞了学业,你们想,若是课业做得好,兴许下回他就松口了……”
“娘亲,这回不是养橘子的事……是别的事……”乔见川一边说,一边给兄长使眼色,示意乔见山帮忙一起说。
乔见山有些难为情,但情况迫在眉睫,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便直言道:“娘亲,我们想养个弟弟。”
饭桌旁正在布菜的吴妈会错了意,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她以为两位少爷要夫人再生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