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笳此行收获颇多,在江耀生被斩首后他便带着周恪己亲手写下的结盟书信回了鬼方。赫连笏一拍即合,即刻单独率部来到乾门关,鬼方单于和北川侯定于十月初五在乾门关为白露当夜枉死的兵士祭祀。
江耀生被斩首那日我没有去看,我虽然看惯了血腥场面,却依旧对此喜欢不起来,哪怕是险些害得琅琊郡落入匈奴之手的卖国罪臣,我也对其行刑无什么观看的兴趣。据说江耀生被斩首前吓得两股战战,模样滑稽又凄惨,一张京城常见的敷粉何郎的俊俏容颜上只留下惊愕和颓丧,他到最后一秒都在低声喃喃自语,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免死的借口。
“血喷了老远,那个年轻将军的头像个西瓜一样掉在前面的框子里面。翠微当时吓得差点哭了,我却觉得好畅快,那家伙险些害得北川百姓流离失所,倘若不严惩他,怎么能震慑住其他坏家伙呢?”红儿说着,语气里颇有些畅快的意思。
她向来是伶俐又口直心快的,说起今儿行刑的事情满脸都写着畅快。
我心里却是有些堵着的,总觉得闷闷的谈不上愉快,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红儿的话,总觉得连吹到身上的风都比往日要凌冽一些。
这种心绪说起来非常地复杂,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仔细琢磨起来,大约是砍头这件事情本身就让我有一种极为痛苦和不舒服的感觉。
大约我是全天下唯一一个真正经历过砍头的人。我知道那一个过程,要先游街,脚上戴着锁链,锁链有莫约十斤重,走几步路脚踝便被磨破了皮,然后就是刺骨的疼与钻心的痒。那诅咒与愉悦的目光目送着,目送着我一步步走上行刑台。
刽子手磨刀的声音急促里又带了一丝不耐烦。恐惧就像风一样无孔不入,我想要下跪,我想要求人救救我,我想要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只是跟着三皇子做事情,我只是择主而事,为什么偏偏是我迎来这么一个结局。
我的头,是不是也是像西瓜一样咕嘟地滚落在竹筐里面?是不是也有人对我的尸体踹了几脚?我吊在城楼上的时候,是不是也迎着风沙和落日,迎着咒骂,一滴一滴最后干涸成一块包在皮里面的骨头。
我的脖子,我至今还记得,那柄沉重的大刀如何斩断我的皮肉和骨骼,那只有一个瞬间,只有那么一瞬,但是我却怎么都忘记不了。就好像这些痛觉被烙印在石头上,哪怕被风沙掩埋,只要吹拂开上面的砂石,那瞬间的感受依旧那么清晰。
“阿梨?”
我浑身一个瑟缩,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就看到周恪己俯身担忧地看着我,而红儿大约是做完了活,已经不见踪影。他上下仔细瞧着我好一会,接着抬起手腕捏着手帕为我擦了擦额头,目光里流淌出不加掩盖的担忧:“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阿梨?”
我一个瑟缩,抿着嘴险些怕得要哭出来了:“没什么,我,我想到一些害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打紧的。”
我本想着把这事情糊弄过去,却不想周恪己打量一番,在我身边坐下,了然笃定地说:“是今日行刑之事让阿梨想到那个梦魇了吧?”
我愣了片刻:“大人怎么……”
“你说那个梦境那般真实,怎么可能不害怕?阿梨,那都是假的,不要紧,眼下你和我们在一块,没有人能那样欺负你的。”他拽着我的手,将我拉到怀中,小心地在我背后拍了拍,“阿梨这般善良聪慧,天地都应当怜惜,怎么可能那般枉死?梦总归只是个梦,算不得数的,那江家副将自作孽不可活,居然行如此大逆不道丧尽天良之事,人人得而诛之,怎么能与那一场梦魇相提并论呢?”
我靠在他肩上,一点点觉得似乎好了起来:“我不是可怜江耀生,大人。我只是想起梦里被斩杀的细节了,因为实在太疼太可怕了,所以只要想起来就会很害怕。”
周恪己在我背上轻轻拍着,目光里带着怜惜:“不要去想了,眼下才是真的,那些都是专门吓你的梦魇罢了。”
“我,我在梦里的时候以为我并没有做很过分的事情,但是眼下回忆起来,我并没有出手做,却并不代表此事与我无关。我知道明昭太子的恶行,我知道他如何横征暴敛,我知道他如何打压忠臣良将,我知道他如何兄弟阋墙,如何玩弄权术。但是我只是想,那些是他做的,他做的应当与我无关,我只要做好我的司药就好了。”
“但是不是的,不是的。倘若我真的活在那个时间里面,我继续留在那场梦魇里面,再过十年我未必不会变成一个江耀生……”
“不会。”周恪己笃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会的,纵使是对我视而不见的阿梨,也断然不可能变成江耀生。”
我仰头看着周恪己:“为什么?我明明,明明已经开始对恶行漠然旁观了……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点我就要变成江耀生那样的人了。”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周恪己把我搂紧了一些,带着亲昵地摇晃着,像是安慰我一般,“倘若阿梨当真漠然旁观,怎么可能记起来呢?你分明什么都记得,你甚至记得我,记得当年只是为你们送去一点点粮食的我这无用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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