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如可赎之(1 / 1)

模糊的灯光之中,廖清河坐在床沿上,太师府被围住不过十多天的时间,他便觉得自己仿佛忽而老了许多,就好像过去七八年都是在梦里过,眼下一下才真的察觉到自己切实地老了。风吹过那些门板窗沿,将一股寒意送入这已经被定了罪的府邸。

廖清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他听到关城门的钟声从远方传来,一轮孱弱的落日贴在鲧山起伏的山坳上,就像是他扶着廖沛德一般。

陌生的脚步传来,廖清河抬眼,不意外地对上唐镇远那凝重的神色。只是,他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有些恍惚,总觉得仿佛唐镇远不应该是这样佝偻瘦小的模样,连夕阳拉长的影子都显得单薄而沧桑:“唐将军……”他愣了一下,忽然忘记应该说什么了。

老了就是这样不好,上一秒仿佛还想到什么,下一秒就忘记了。记忆就像是一锅吃了好多顿的羹汤,彼时的玉盘珍馐都成了馊饭泔水,一汤勺进去不知道会舀起来猴年马月的剩菜。

就像这个时候廖清河努力地想,却好像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颠来倒去地只有一个念头——唐镇远怎么就这么老了?明明是山一样的人,眼下像虾一样佝偻着背脊,他是怎么打匈奴的啊?记得那时候他一枪把匈奴单于挑起来,像是举着旗帜一般,由此还得了一个“刚勇将军”的称号,那能把匈奴挑起来的手臂几时这么瘦了?

那才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不过是崇帝五年……哦,已经四十多年了啊……

不过人到了一把年纪,总不至于总是和自己生气,廖清河拍了拍廖沛德的手背:“去扶着老国公进来——他也到了跨门槛都艰难的年纪了。”

“你这嘴啊……和你闺女一样,从来都是不饶人的。”唐镇远手上端着一个食盒,缓慢地挪了进来,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吃力地喘了一口气,“你家这门槛和你一样,碍事。”

廖清河看着唐镇远手里的食盒,笑了起来:“所以圣上要拆了我这碍事的门槛?”

“是啊,谁叫你这样碍事呢?”唐镇远把食盒放在案几上,打开上面一层,一股白色的雾气飘散在空中,“从前咱们圣上年富力强,能跨过高门槛,他自然喜欢你这样的门槛,毕竟门槛越高,门里面的东西越尊贵。但是现在不一样啦,圣上老了,他跨不动了……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把你拆了啊——嚯,这几个菜还热着呢!”

“为臣者,却怀抱私心,我不冤枉。”

廖沛德想要帮唐镇远拿东西,被他用手推开:“最后一顿,我来为太师布菜。”

廖沛德闻言肃穆了表情,眼眶瞬间红了不少。不过他依旧一句话没有说,只是点点头,静默地退到一旁候着。

一碗奶白色醇厚的炖汤,两个颜色清淡的小炒,两碗白米饭,一壶女儿红,两个小酒盅。廖清河看着面前满满一桌子菜,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你这家伙,知道是最后一顿,却也不给我做些好的,就拿这些家常菜糊弄人么?”

“干干净净了一辈子,走的时候何必吃不喜欢的东西呢?你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别拿来搪塞我。你吃东西说着不挑,但是不新鲜的不吃,不洁净的不吃,不清淡的也不吃。别人只觉得我整日大鱼大肉穷凶极奢,殊不知你才是真的挑剔。”唐镇远把菜摆好,从竹篮子里面摸出一双筷子递给廖清河,“放心,这些菜都是唐家地里最新鲜的时令菜,安心吃吧。”

“《庄子·秋水》曾言: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我少年时读此篇,深有所感,心向往之,不知不觉便在饮食上格外挑剔起来。不过眼下想想,或许我终其一生,也只是模仿鹓鶵的鸱罢了。”

“我不懂你那些劳什子的东西,但是你要是模仿了凤凰一辈子,你还能是别的什么吗?”把酒倒上,“吃吧,尝尝看唐府的手艺。”

“等下。”廖清河忽然抵住唐镇远的筷子,“你下在哪里了?”

唐镇远闻言,故作糊涂地反应了一会:“什么下在哪里了?”

“……毒,你下在哪里了?”

“怎么,老太师可是不想死了?”唐镇远手臂支撑在桌面上,浑浊的目光里透出一丝狡黠的算计,“倘若你真不想死,我也不是毫无办法。”

廖清河叹了一口气:“我,必须死,你,不能死——你得活到尘埃落定为止,你受朝廷俸禄五十年,这是你该的,你该为大越做最后一件事,你要是把这一摊烂摊子留给他们,你就是不忠不仁之懦夫!”

“懦夫?哈哈哈……廖漃,这俸禄你也吃了五十年,我眼下死了是不忠的懦夫,你呢?你明明知道圣上的逆鳞,你为何要去触碰?你枉活了八十年,你一把年纪偏偏要找死吗?”

“尽忠直言,本就是为臣的本分。”“放他妈的狗屁!”

唐镇远一掌拍在桌上,那搁在碗碟边的筷子应声沿着白瓷盆滚落,又恰好击中了食盒上一个金属的装饰,发出一声琳琅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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