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片约巴掌大小,薄如蝉翼,剪成不规则形状,可缝在裙头上,是贵族娘子中流行的装饰。群青这片以丝绢为底,绣制兰花与展翅的凤尾蝶,不知用了什么样的针法,蝶翅在阳光下有流光溢彩之效,一眼便让人挪不开目光。
另一片为薄纱上的粉色合欢花,应是群青原先准备,确实不够惊艳,却也十分精巧。
裴监作将绣片抚摸来去,又对着光仔细瞧了许久,古怪地开口:“咱们掖庭内居然有这号人物?你的手艺不比尚服局差,放在掖庭内也是屈才。”
在诸宫女的注视下,群青低头:“都是金公公指点得好。”
裴监作笑笑,却并不受用:“咱们掖庭的刺绣局是什么水平,咱家不知道吗,连给尚服局提鞋都不配!鸡窝里教出凤凰来,也是奇事一桩。”
群青闻言抬头。单髻这样别无修饰的发型,对原生容貌是极大的考验,群青的五官并不惹眼,但对比其他的宫女,便能看出仪态的不同。
她身上轻薄的襦裙被风鼓动,颈线和平直的双肩,越看越能看出直竹般的不卑不亢的气韵:
“婢子四岁没入掖庭,浣衣三年、洗刷夜壶四年,方得到入刺绣局的机会。八年来没有一日不珍惜,日夜持针,不敢懈怠,只恐被调出刺绣局。掖庭是不如尚服局,但一块绣布,只有方寸大小,一个人八年只做这一件事,难道还会做不好吗?”
她的声线清亮而微微颤抖,四面一时无声,让人觉得裴监作再怀疑下去,都成了一种侮辱。
恰逢小内监回禀:“金公公说好像有这回事。”裴监作抬手作罢,“咱家看你勤勉,就算了。以后不要再违规行事,否则决不轻饶。”
章娘子面露喜色,群青却身子一晃,身后的宫女撑住她双肩,没叫她昏倒在地,袖子滑落时,手臂上的斑点已经被人看见,宫女惊叫道:“章娘子,她起瘙痒风疹了!”
瘙痒风疹是过敏症的一种,常在几日内自行消退。有人遇到柳絮起疹,有人遇桑蚕起疹,突然受惊、过度恐惧也会起疹,大块大块的红斑会很快蔓延全身。
“不争气的东西!以为多稳重。”裴监作气不打一处来,“章娘子,换了人吧。多难看,不要吓着贵主们。”
章娘子刚以为事逢转机,笑容僵在脸上,裴监作已拍板:“咱家给你添上一人。长安采选入宫,掖庭丞举荐来的,十六岁,聪明机灵,叫她替群青去。宝姝,来见章娘子。”
一直侍立在他身后的小宫女绕出来,乌发红唇,像只云雀,她撩裙跪在群青身边,衣襟上散发出新橙的香气。
从未闻过的清新的香气钻进宫女们的鼻子里,闻得她们腹中饥饿。群青却知晓,只有长安的贵女,才拿橙皮精心淬炼出此香,令婢女们连夜熏蒸在衣服上,引为流行。
裴监作今日唱这么一出大戏,原是为趁机加塞一个人。章娘子眼神如刀剜着地面,攥着手不吭声。
宝姝笑道:“奴婢参加采选很急,还没来得及给贵主准备见面礼。”她生得貌美,眼下有一颗小痣,毫不畏怯地望着章娘子。
章娘子瞪着她,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怎么着,还要她这个掌事宫女来替她准备不成?
一片静默中,群青将匣奉过头顶:“奴婢备好的绣片可以代为奉上。”
此话正合裴监作心意,叫他笑了起来:“你懂事。咱家记住你了,日后有机会,必然提拔。”
宝姝拿起绣片近看,不禁瞧了群青一眼。她眼神中的惊艳、不快和忌惮,像刀锋一般刮过她的脸。
群青垂着眼,也能感知到那眼神中的情绪,它仿佛在说:这么漂亮的东西竟是由这么普通的一个奴婢绣的,老天真是不长眼。
宝姝却放下那片,避开她起疹的手指,取走了另一片合欢花,对裴监作道:“她的绣功太精巧,婢子及不上,这个倒还像我绣的。谢啦。”
“就送这九人去应选吧。”裴监作催促。
“可名册上是十人。”章娘子不忍地看着群青,“要不让医官……”
“不要耽误时间了,现在就去!”
章娘子只好领着那些宫女走了。
她们的背影在巍峨矗立的宫殿映衬下,像一群西飞的雁。
群青则向相反方向,回到低矮破旧的掖庭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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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一手将门落锁,一手散下发髻。
她的头发浓密而质硬,没了拘束,瞬间披落下来。简陋低矮的阁子内被翻得凌乱,裴监作的手下在取绣片的时候,应该顺便排除了她夜半偷情的嫌疑。
巾布胡乱搭在竹篾上,群青顺手起来拿擦干湿发,凭借依稀的记忆,将坛子、筐子一一归位,还拨弄了两下裂开的窗纸,脑中将今日之事推演复原:
那天夜里,茴香与小侍卫就在竹林处私会。茴香忽然想到旁边是她群青的住所,唯恐为她看见,便蹑手蹑脚地从窗口确认她熟睡没有,却从窗缝中意外地看到她不在床上。
茴香一直怀疑被她看到了什么,心内不安,今日见裴监作提问她,才会吓得恶人先告状。
群青脱下湿裙,强忍着瘙痒,手伸到衣襟里一抽,拽下一小条棉布,放在柜子上,手臂上的红疹慢慢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