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身子僵硬起来。 同样的问题,她听到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宫变当天,叛军如潮水般退去。 奉天殿沉重的殿门打开,她捧着圣旨,看到外面残阳似血。 一步步走出殿门,还是江妃娘娘的太后一头乌发,笑着迎她出来。 所有宫人、宫卫、文武百官,以及叛军,都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在万众瞩目中,她打开圣旨,用颤抖的声线念出上面的话。 念完后,文武百官诧异者有之,惊喜者有之,失望者亦有之。 而她的养母江妃娘娘,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僵硬下来。 她从大公主成为了长公主,养母从江妃娘娘成为太后娘娘。 她前往慈宁宫宫里,以为她娘会质问她,训斥她,甚至像她小时候做错事那样,拿着戒尺打她骂她。 可什么都没有。 她娘脸上除了失望,什么都没有。 越是如此,她就越惴惴不安,跪在太后脚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太后的感情也愈发复杂起来。 她感念太后对她视若己出的照料,以至于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太后的亲女儿。 可也对太后充满愧疚,因为这个时候的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做不到像从前那般毫无芥蒂地依赖太后。 她忘不了太后是怎么与后妃合谋,忘不了云嫔衣衫不整,被拖到大庭广众之下疯疯癫癫的样子。 母女亲情依然深厚,可惜不再纯粹。 太后似乎也猜到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只是望着那盏昏黄的宫灯,静静道:“玉蝉儿,你后悔吗?” 当年的玉蝉儿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脑子昏昏沉沉。 时而是云嫔大哭大笑的样子,时而是夫君温柔体贴的样子,时而是君泽调皮的样子。 她还想起先帝那乌糟的后宫,想起先帝衰老的面容,想起朝堂上牝鸡司晨的流言蜚语。 最后,想起弟弟景宣这些年因为云嫔的身世在后宫的艰难日子。 而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放任太子和安亲王对弟弟欺凌,甚至自己也对弟弟颇为不屑。 又在什么都知道了的情况下,站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太子和安亲王对立面,与先帝一起做下宫变的局。 她眼睁睁看着先太子和安亲王脸上的不敢相信,看着先太子被杀死在奉天殿前,看着安亲王重伤倒地。 奉天殿里放弃皇位,是一时的手足无措,也是一时对未知的恐惧。 还有无限对云嫔、弟弟景宣、先太子和安亲王的愧疚作祟。 若是踩着几位弟弟的尸骨登上皇位,她问心有愧。 除此之外,还有对丈夫君晋和儿子君泽的思虑。 她知道丈夫君晋的为难。 这个时候的小姑子君梦兰刚刚嫁给弟弟景宣,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 君晋和君显都宠妹妹,君家本族早对她“牝鸡司晨”有所不满。 种种因素之下,在她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时,她选择止步。 当晚跪在太后面前时,她的痛苦与纠结难以言表。 太后便如现在一般问她:“玉蝉儿,你后悔吗? ” 后悔吗? 她不知道,所有情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外面的宫人们已经在忙着筹备弟弟登基的诸多事宜了,只有慈宁宫里寂静一片。 尘埃落定,再去谈后不后悔有什么用呢? 她不知是破罐子破摔,还是自欺欺人,道:“我不后悔。” 再后来,安亲王叛乱,儿子把安亲王最后的遗恨传达给她。 可笑的是,她当年跟先帝一起设下局,将昏迷不醒的安亲王抬回后殿,趁机扶持圣上上位,断了安亲王的帝王之路。 可君泽在江南时落入安亲王手中,安亲王依然念着过往的情分,没有杀君泽。 反倒是圣上,为了师出有名,为了一举平定江南,不顾儿子的安危,延缓了援军到来。 现如今,五皇子出事,圣上更是在圣旨中提到“景尚近小人”,对她和君泽的责怪之意溢于言表。 后悔吗? 长公主眼含泪水地抬起头,却看到太后正慈祥地看着她。 仿佛天底下所有母亲那样,对做错事的孩子依然怀揣着无尽的包容。 如今天下太平,长公主不敢回答,只是扑到太后膝上,哭着唤道:“娘!” 四十多岁的长公主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肩膀耸动,抽噎不止。 太后用枯槁的双手抚摸长公主的头顶,什么都没说。 等长公主哭够了,依然回答不上来那个问题。 太后脸上没有失望,只道了句“哀家老了,身子大不如前了。” 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的长公主再次泪如雨下。 太后挥挥手,让宫人搀扶长公主回去。 长公主走出慈宁宫时,腿脚发软。 一出宫门,几乎瘫坐在轿辇里。 诸多情绪弥漫到心头。 没想到问出了太后做这一切的答案,反而让她更加陷入更深层次的迷茫。 长公主走后,花锦城悄悄走到了太后身边,道: “长公主依然没回答您?” 太后手里握着佛珠,静静捻着,眼底闪过无数红尘往事。 太后幽幽道:“她可是在御书房长大的公主,就连识字都是看着文武百官的奏折,兴趣来时,在圣旨上画画,先帝都不会叱责。” 她这一生冷心冷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造下的罪业活该下阿鼻地狱。 唯独景婵这个养女是她的软肋。 先帝将景婵抱到身边时,她恶心极了。 凭什么她要养丈夫和一个臣妻苟且生下的孩子? 可是冰冷的宫殿里,骤然响起一道细弱的哭声。 奶娘将女婴抱给她,女婴看到她的一瞬间,停住了哭声,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还露出了一抹笑。 那是她见过的最纯真最可爱的笑容。 奶娘奉承道:“公主与江妃娘娘果真有缘呢。” 这一声“有缘”,便让她掏心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