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后·其五(1 / 2)

“神仙?什么神仙?这世间哪里真有神仙?”吴穆神态里透着担忧和茫然,他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即又要去拽住李平阳,“别的先不说,你得先回去啊!”

李平阳一错身躲过了,往后退了两步,望向吴穆的眼睛,却见那眼里有的是担忧,有的是疑惑,却不见半分敬畏与相信。

她忽然便说不出话来,提着剑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消失在黑夜之中。

“这世上怎么会没有神仙……我是神仙!我就是!”李平阳凝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片刻后怒意横生,一剑刺入水中。

水面短暂泛起波纹,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李平阳的脸再一次映在其中,全然无有区别。

微微漾出波纹的水面明镜一般倒影出她的面容,比起十八岁的时候仿佛变了,又仿佛还是那个人:“我是神仙……我早就是神仙了……我要不是神仙,为什么那些人要给我立生祠?为什么她们要跪下求我?伯禽不懂,吴穆也不懂,他们都是俗人的言语!”

“什么流寇,我就是神仙……坏我道心,这可恶的吴穆,坏我道心!”李平阳嘀咕了一番,才总算平静下来。

水面倒影的脸逐渐显出孤高的神态,她直起身抬起下巴,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我是神仙,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此辈不足与语。”

说罢,她转头去解开缰绳,骑着马继续往西去了。

如此又流浪了大约一年,李平阳逐渐又把洛阳的那件事情抛诸脑后。

世道似乎越发不稳定,许多地方都在传吐蕃要打过来,还有人说不是吐蕃,是安禄山要造反,也有人解释安禄山早就认了皇帝做干爹,杨妃做干娘,眼下很亲密。然而不论是什么传闻,仿佛都指向一个令人惶惶不安的结局。

李平阳路过通州的时候,暂住在某个荒村之中,村子破败不堪,已经就剩下四五户人家,也说不清剩下地到底是正经村民还是山匪贼寇。

这村子几乎都是男人,都姓孔。

眼下只剩下两个女子,一个是孔二家的媳妇,叫喜姑,另一个则是一个老太,瞎了一只眼睛,跟着男人们姓孔,都喊她孔老太。

喜姑脸上从来都是青紫色,她没有鞋,裤子破了洞,耳朵和手指上都生着冻疮。与名字不符合的是,喜姑从来都没有喜气,她整日恹恹地蹲在门口,仿佛一个痴子。需要干活的时候她拉不动耕机,孔二就会很大声地打骂她,然后她就会像牲口一样跪在地上,往前爬行着耕地。

李平阳暂居破庙,听着打骂声,就着那声音打呼噜。

偶尔被吵醒了,也显得很不耐烦——不过不耐烦归不耐烦,她有她的规矩。喜姑从来都是避开这间庙走,她不求李平阳,李平阳也只当看不到她受苦。

李平阳觉得这应该很有道理,而且她并不喜欢喜姑,总觉得那沉默隐忍的哭声里有太多自作自受,仿佛是个习惯逆来顺受的人的呜咽,不足怜惜。尤其是那呜咽总会让李平阳想起曾经为人的岁月,她就更加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暗自盘算着要早些离开。

然而喜姑还是来了,是在某一天黄昏的时候,她提着一只篮子,战战兢兢地走进来。打眼瞧见了躺在横梁上睡觉的李平阳,吓得半天不出声。

李平阳早就醒了,但是并没有和她说话的打算,只继续躺在高处装睡。

“你快点跑吧,他们要害你讷!”

许久,喜姑的声音才从低处期期艾艾地响起。

李平阳这才睁开眼睛,垂眸看向低处那黄黑色的村妇:“谁?”

“我男人,还有他哥,他侄子——他们知道你住在这里,是个女的,想要把你留下来给他们生儿子……我,我肚子怀不了。”

李平阳眉头微微一皱,总算从房梁上坐起来,双脚悬在空中:“他们算什么东西?也敢绑我?”

“你快跑吧,他们人多讷。”喜姑着急起来,“再怎么有本事,他们人多呢。”

李平阳叹一口气,看着喜姑扬起的脸,从房梁上翻下来:“你呢?你为什么不跑?”

喜姑嘴巴动了动:“我,我跑不掉。”

“跑就好了,为什么会跑不掉?你要是求我,我可以帮你跑。”

“不,不是这个跑不掉。我爹娘不要我了,把我卖给孔家这几个,他们买我就是生儿子的,但是我天生是旱地,生不了……我没地方去。”

李平阳歪着头,感到一种焦躁的不理解:“什么叫没地方去?你要去什么地方?”

喜姑愣住了,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我没法子活下去……”

“你能干活,你男人还要你做饭干活,你还需要什么?你怎么没法子活下去呢?”李平阳忽然似乎想通了些什么,“你没有钱,没有房子是不是?”

“你不是我,你只是个普通的妇人,没有房子没有钱你活下去,是不是?”

喜姑结结巴巴地,仿佛不大能懂:“大约……但是好像又?”

“我帮你杀人,杀完了你就有房子又有钱了。”李平阳总算找到了理由,舒了一口气,她对着喜姑勾了勾手指,恣意地笑了笑,“我看到了,你那个男人总是打骂你,你身上永远青一块紫一块,逃不掉又反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