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来了吗?”柳如是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轻声问道:“真的打不赢吗?” “打不赢,”钱谦益摇摇头,“将无必死之心,士兵怎会有杀身之勇?” “那就夺了赵之龙的兵权,另选一个敢拼命的将领来统帅!”柳如是冷声说道,嘴角紧紧地抿着,透露出不驯的倔强,让人感觉到她那娇小的身子里,蕴含着动人心魄的力量。 可是钱谦益觉得,这是妇人之见。 “谁有那个权威能夺了他的兵权还不引起兵变?”他问道。 可是话一出口,他却突然意识到了另立新君的合理性,有那个权威的人除了皇帝还能是谁? 他愣住了,满朝文武真的比一个国子监的学生看得透彻吗?恐怕未必吧? 柳如是特殊的经历让她接触过太多官场人物,对官场中的事情了解颇深,自然知道钱谦益说得有理,不觉也愣起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问道:“那么老爷有什么打算?” 钱谦益此刻却只觉得心神恍惚,摇头说道:“我方寸已乱,计无所出。” “老爷!”柳如是放下茶盏,她这一生最耿耿于怀的就是曾经沦落风尘,不愿意自己名节有亏,自己的男人也跟她一样,正色说道:“老爷是当代巨儒,东林领袖,气节是第一等要紧的事。” “是啊,”钱谦益喟然长叹,又看向池塘里的荷花,“我是东林中人啊!” 柳如是看了看怅然若失的钱谦益,站起身走到亭边,面向池塘,轻声说道:“老爷你看这满池莲花,开得正旺,虽然眼下正被疾风摧残,但却丝毫无损于它的高洁。” 说着,她转回身来,问道:“老爷你还记得隋朝杜公瞻的那首《咏同心芙蓉》吗?‘灼灼荷花端,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 钱谦益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难得你还有雅兴赏花吟诗。” 柳如是上前几步盈盈一拜,说道:“老爷说笑了,妾身哪有什么雅兴?妾身不过是想,当今圣上不是宋高宗,老爷所遇非人,也做不了韩世忠,妾身自然也就没有那个福分去做梁红玉了。看这池水还算干净,不如与老爷一起学做那并蒂莲以成高洁,也好成就一段“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的佳话来。” 钱谦益站起身,把柳如是扶起来,仔细端详着她。 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皮肤白净细腻,额头光洁平整,两道弯弯的黛眉下,一双妩媚的睡凤眼里此刻正有波光在闪动,鼻子不大,但很挺拔,疏朗的线条尽显秀气,却也带着几分英气,配上娇艳欲滴、轮廓分明的樱唇,有如玉雕一般精致。 “可惜了这大好的年华啊!”钱谦益感叹道。 柳如是神色一暗,问道:“老爷是不肯成全吗?” “我已年过花甲,有什么肯不肯的?只是……” 钱谦益的话没说完,管家薛厚匆匆走来,在亭外躬身说道:“启禀老爷。” “什么事?”钱谦益停住话头,扭过头去问道。 “兵科右给事中吴适吴老爷求见。” 钱谦益沉吟了一下,端起茶盏递给柳如是,说道:“喝口茶,你先回房去吧。” 柳如是知道钱谦益不肯共同赴死,心中失望,眼中的波光潸然而下,摇了摇头,并不接茶,而是猛一转身,奋身便要往池塘里跳。 钱谦益大惊,慌忙一把拉住她,茶盏“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莺儿和薛厚也急忙跑进亭子帮忙,好不容易才把她摁到石凳上坐下。 柳如是放声大哭。 “这是何苦!这是何苦!”钱谦益摇头跌脚,觉得心里像有千百把刀子在搅动,早已老泪纵横,更加觉得心神恍惚,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劝解柳如是了。 莺儿和薛厚也只有束手无策的份。 过了好一会儿,柳如是自己止住悲声,站起身整了整衣衫,看也不看钱谦益,吩咐道:“莺儿,咱们回去。” 莺儿没动,胆怯地看向钱谦益,钱谦益却还在发呆,薛厚急忙挥手,低声说道:“快侍候着!看住了,别再出事!” 莺儿赶忙追上柳如是,薛厚看着她们穿过回廊,拐进了月亮门,才试探着小声唤道:“老爷?” “嗯?”钱谦益的反应很迟钝。 “吴老爷他……我让他先回去吧?” 钱谦益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说道:“你问问他有什么事。如果是别的事也就罢了,如果问我对今天督府之事的看法,你便说京师确实守不住,为百姓计,我不反对赵之龙的主张。他听了这话如果走了,便由他走,他如果不甘献城,你便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京畿糜烂已成定局,圣上播迁在外,也未必就能免于灾祸,宜速往浙中择主拥戴,以图兴复。” 说完,他不待薛厚回答,颤巍巍地起身往亭子外面走去,长大的背影有些佝偻,好像在这一天之内苍老了许多。 当天晚上,大雨倾盆,仿佛天在哭泣。 吴适趁雨缒城而出,逃奔苏州。
第二一章 柳如是投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