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顶的对弈,持续了一日两夜,尚未分出胜负。
剑壁之下,来自各方的众多修士无不翘首张望,或是面露担忧,或是小声议论。
对面学宫的长廊下,已次第排开数十张漆案。
六州一国各宗门与三大世家的贵宾已落座在左,学宫诸位夫子与蜀中四门的首座则落座在右。
距离比试开始尚有片刻,可座中竟无人相互交谈。
几乎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远处那座依旧为白雪覆盖的剑顶上。
其中,蜀州众人的脸色尤为凝重。
相反,世家这边,却要自若很多。
一袭华服的镜花夫人坐在最靠近正中的位置,唇畔甚至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视线从远处剑顶那一灰一白两道模糊的身影上收回,只轻轻搭下眼帘,低垂螓首,嗅了嗅手中那朵含苞的牡丹。
宋兰真便无言站在她身后,等待着比试的开始。
师徒二人的身影,这时竟有种相似的平静与莫测。
远处,王恕与金不换见得这一幕,不约而同蹙起了眉头。
张仪来到蜀州之事他们早已知晓,是以昨日听闻此人与望帝对弈于剑顶时,虽然也有几分震骇,但毕竟比旁人镇定许多。
且此事以他们的本事完全帮不上忙,自然无须操心。
可周满与宋兰真一战,却是迫在眉睫的事。
金不换慢慢道:“看来,王诰信中所言,恐怕不假。”
王恕先点头,但紧接着目光一错,神情忽然变了一变:“陈仲平也来了。”
金不换眼角一跳,顺王恕目光调转视线,这才发现,宋兰真身后赫然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枯瘦老迈,形如朽木,手中所持的那根兽骨杖阴冷狰狞,几乎与人齐高——
不是当初参剑堂前向他们发难的陈仲平又是谁?
金不换眸底顿时覆上一层阴翳:“宋兰真比试,带他来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震慑我。”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接上了话。
金不换一听就知道来人身份,下意识回头:“周满?”
来的果然是周满,依旧是惯常的玄衣。只是今日,那玄衣的衣摆上,一层层绣满胭脂颜色,好似被人细细涂上去一般,由柔和而浓烈。初时只如天边一抹淡色的微云,越往上颜色越深,好似一簇炽火,燃烧在鲜血中,竟有种极致的艳丽。
不用想也知道,是赵霓裳的手笔。
金不换乍然一见,不由怔了一怔。
然而着着这样一袭衣袍,周满面上的神情却静谧到了极点,人从后面走来,脚步也轻,很自然便站到他们边上,也朝陈仲平所在方向望去,淡淡续道:“她已对我起了怀疑,若我不是义庄那日杀陈寺的女修,倒也无妨;可若我是,见了陈仲平在场,想必就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为了与她争夺剑首,祭出弓箭,暴露身份,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她说话时,那边陈仲平也向她看来。
自参剑堂那日被王恕以长生戒重伤后,此人已许久未现身于人前。先有丧子之痛,后有族人之仇,接连的打击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使他看上去更加苍老,但也使得他锁住周满的目光,变得更加麻木冰冷。
金不换瞬间明白她意思:“宋兰真不想你用弓箭。”
王恕却看向周满:“那你会用吗?”
周满回眸,静默了片刻,但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快开始了。”
她话音刚落,一声沉厚悠长的钟响,便越过层层云霄,传遍四野,在剑门关内回荡。
周遭鼎沸的人声,立时为之一静。
连原本只为看望帝与张仪对弈而来的那些修士,都停下了议论或争吵,对这一场即将到来的春试终战,表示出应有的尊重。
王恕本欲再问,这时也只好先住了口。
虽是二月二的日子,可天气尚未转暖,四面积雪未化,坚冰冻了数丈。
剑壁前那十六柄大剑,依然耸峙。
下方旧的两座擂台已经拆除,空出来的地方站满了人,新的擂台却还未见影踪。
学宫祭酒岑夫子越众而出,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登上剑壁前那座高台,声音不算很高,但气韵醇厚,远近都能听清:“剑门学宫,乃是昔年武皇所建,迄今已有三百余载。剑台春试,最早则由道陵真君王玄难主持,为武皇遴选高才。然自白帝城诛邪之战后,道陵真君不幸陨落,剑台春试已有二十年未开。”
镜花夫人听到此处,两道精致的细眉便是一挑,唇畔似有几分嘲讽,不太在意。
不远处的韦玄却几乎瞬间攥紧了手中藤杖。
唯有站在周满身旁的王恕,神情未变,只是看向剑顶处那座积雪的剑阁。
今昔对比,岑夫子心中似也有些感慨,只道:“今朝学宫重开春试,所奉乃望帝陛下之命,只为勉励后辈,亦使后辈能相互切磋、共同论道。上承先贤,下启来者,当请六州一国诸位同道共为见证!”
他双手抱拳,向全场躬身为礼。
学宫长廊这边,所有落座的贵宾亦起身还礼。
而后,岑夫子才昂首挺胸,吐气开声,一声高喝:“请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