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翰立在淮水北岸,看着眼前的茫茫白雾,眉头紧锁。 营寨又向西北方后撤了一里地,算是彻底逃出宋军泗州城头那几具庞大投石机的射程,也意味着在这场砲石对射之中他们女真人已经投子认负。 那些随军的匠人多是抓来的契丹和宋人工匠,可他们造出来的砲车却即比不过宋人的射程,又比不过对面那威力。前前后后十五日的砲战中被宋军击毁半数,至今还有三十多架残骸留在之前营地。 “这仗怎么就打成了这等样子,咱们这百战大军,居然就被一个帝姬拦住了脚步……真是荒唐!” 这位西路军统帅,看着满地惨状,深深叹了口气。 他又如何不知,自己从太原此番南下,击穿宋人整个京畿路防线,推进至此已是极限!真要强渡淮水过去,深入宋境,五万兵马吃穿用度都是问题!即便是现在,屯兵在此,每日也都是惊人开销!全依仗着四下劫掠以及从北方沿水路有限的转运,方才能与宋军隔河对峙下去。真要是比物资消耗,对面那个富庶帝国显然要远超己方。 他的身旁,一众亲卫甲士与他保持着十步以上距离,将他护在核心,而他身边只带着一个文臣打扮的人物。这人生得倒是颇为高大威武,原是渤海高氏,辽朝降臣,因精通三国语言,被自己留在军中做通事,此番提兵南下,索性将他作为智囊来使用。 “粘罕……在此枯耗下去也是无益,银术可一支偏师未必能翻出多大浪来,咱们也该退兵了。”他听见自己主帅有此一叹,又如何心中那点隐秘的想法。有些话,一军主帅自己不能亲口说出来,便只能借他们这等智囊人物来说了。 “某知道……”完颜宗翰点了点头,语调平静,“只是此番南下,便这么无功而还么?这样的话,与兀术那边又有什么分别?他们东路大军好歹击破了顾渊胜捷军,劫掠了整个京东路。高庆裔,你说咱们这五万儿郎,带着族中最精锐敢战的甲士,怎么到头来还不如那个黄毛小子?” “粘罕却也不能这么说。”高庆裔连忙拱手,态度恭谨,“青州一战,兀术损失很大,三万本部精锐折了一半进去,就算后来在京东路有所斩获,也未必能抵得上之前损伤。”.. “军中传言,青州一战,兀术与数量相当的胜捷军雨中血战,居然被宋军压制合围,最后虽然拼死突了出来,结果连合扎猛安都赔进去了一半,可是真的?” “如何不是?”高庆裔声音一沉,“斡离不死后,挞懒和兀术便一直要争夺东路大军权力,此番南侵便是兀术一力鼓动,咱们西路军完全是被他们裹挟着南下的啊!此番京畿路上击溃宋军宗泽部,又连克济州、淮阳军等七城,如何便不是功绩?比起兀术那处损兵折将,粘罕你在皇上面前足以称胜!” “胜?”完颜宗翰听到这话,忍不住便冷笑了两声,“俺们女真儿郎如今已没出息到这等程度?击破些守备薄弱的城池,耀武扬威一番便能称胜……嗯?” 他最后嗯那一声,声音冷峻,带着天然的来自上位者的威压,即便高庆裔跟他日久,自觉已摸清这位女真贵人的脾气秉性,也被瞪得后背冷汗直冒。 可他到底抵住了这等压力,硬着头皮反问说道:“那粘罕想以何为胜?咱们劳师远征至此,宋人背靠淮水,补给源源不绝,守的又颇有章法……” 他越说声音越低,而后猛然反应过来:“粘罕你莫不是在等银术可那边的消息!” “不错!”完颜宗翰这时方才畅快地大笑起来,“银术可是某最器重的战将,潜入宋境十五日没有消息,定是在给某备一份厚礼,供咱们北归!” 高庆裔眼见自家主帅心中早有计较,也不好再劝。其实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明白——击灭大辽、如今这大宋又只剩半壁残破江山,他们剩下要打的每一场仗都与朝中局势息息相关,却不可能如当年两路大军联手灭宋那般勠力同心了。 他话音刚落,却只听见淮水对面忽然响起连绵的号角之声,紧接着,雾气仿佛都被宋军号角吹散一些,对岸连营之中,绵延的血红缎带从晨雾中露出,它们被晨风鼓动起来,猎猎飘扬,像是飞扬的热血。 “这是?”完颜宗翰与高庆裔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虽然都是难以置信,可心底还是有所估量——“胜捷军?” …… 建炎元年十一月四日,顾渊率领着他麾下四万儿郎重临淮水,与淮水守军合兵一处,同大金西路军精锐隔水相望…… 这位已经向建炎朝官家、朝臣在某种程度上亮出獠牙的年轻权臣此时正披甲执刀,卫护或者说近乎于胁迫着当今天子登临淮水大营水寨之侧,将天子旌纛再度立于此。 他的面前,以殿前司都指挥使赵璎珞为首的淮水守将全数到齐,正神色复杂地望向他以及他身后四万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