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与田师中是在十一月初五晚间接到北岸传令,让去泗州城商议军情的。他们原本便是此地守将,对这泗州城并不陌生。可这十几日来,却只觉这本应是一座临战军城,不知怎么,平添了几分荒诞的乱世色彩。 胜捷军在白日里向北岸组织了大规模转运,凭着此处集结的水师之力,就在金人眼下一日之间渡河万人,将这座军城塞得满满当当——作为大宋抵抗金军的第一线,这里的民众大多已经逃散,留下的除了守军家眷,便是一些辎重民夫,还有些许的生意人。 原本他们在此还战战兢兢,害怕自己最后落得个太原城似的下场。结果,眼见那位年轻帝姬亲自镇守城池十五日,金军打得是越来越有气无力,他们也跟着士气高涨,时间久了,甚至连一些周围商船都闻讯顺淮水而来,向他们这些守城军汉兜售商品。甚至还有一条画舫花船泊在城下,船上莺歌燕舞,说是要犒劳抗金大军,实则也将他们的卖命钱给揣进自己口袋之中。 王德和田师中是与一船摧偏军一道过河来的,送他们过河的居然还是上次淮水决战之时那位舟师都头,这老油子隆冬时节上半身裹着半身皮袄,袄起来比上一次见时少了些许营混子气息,倒是多了几分精悍的样子。 “两位将主此番过河……可是那位大人物有什么大仗要打?”这位都头行在晃晃悠悠舟船之上却如履平地,走过来朝着王德、田师中笑着问道,“今日咱们舟师兄弟辛苦了一整日,运了这么些兵马过去,总该是大军到齐,打算将这完颜宗翰按死在这边了吧?” 田师中与这都头不怎么相熟,可是王德几次往来淮水都是他送过河的,也知这都头算是舟师老人,水上操舟一把好手,忍不住就笑骂了他几句:“去去去……老泥鳅!怎么哪都有你!把好你的船就是,岸上卖命的事情不需你操闲心!” “两位将主,不是咱们瞎操闲心……只是眼热泗州城上那位沈指挥……据说十几日前才是一位工头似的人物,这便被殿帅慧眼看上,如今指挥着几十砲石车,每日几十上百发石弹砸过去,好不威风!咱们又不是手上没本事的人,也想入一入殿帅的法眼啊!” “本事?”田师中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对话,只觉有趣,忍不住也加入进来。 “是啊,咱这水上行船的本事,若是二位方便,能在殿帅面前引荐一下……嘿嘿……咱登岸厮杀不敢说能胜过金人,可在这水上,保管将金人按得死死的……” “去去去……老泥鳅你就别做这等指望了,与金人厮杀,哪是这番容易的事情?”王德见这都头不死心,一把揽住他脖子,指着淮水北岸那星星点点的营火,沉声道,“你看着这些金贼被咱们砸得节节败退?觉得那是你的军功?也想挣一场富贵?可富贵总得有命去花!京东路上顾节度这等英雄,青州一战,麾下水师都伤亡近半——两个人里,只有一个能活,老泥鳅你看看你自己、还有你周围的兄弟,你觉得你们谁死?谁活?” 老泥鳅听到这,似乎是被吓住,嘴巴翕动一下,没有说话。 王德见此,也松开手,在他肩甲上轻轻拍了一下,摇摇头:“还是那句话,厮杀交给咱们,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干活吧!” 这时候,他们坐下兵船也已靠岸,自有船夫抛出纤绳,将船直接抵靠在内渡之上,而后搭上踏板,让船上运载的大队甲士登岸——那些甲士清一色地全是顾渊麾下最为精锐的重甲步军,据说在临安城中,便以一千人击溃了上万叛军! 而今他们被再度投入到宋、金两大帝国决胜的战场上,作这场庞大赌局的重要筹码。 出乎意料的是,顾渊竟然带着赵璎珞与一众参议亲自在这处内渡迎接这两位淮水守臣——作为张俊麾下左膀右臂,他们出现在这其实某种意义上已经表明了那位圆滑如商人一般的方面重将的微妙态度——倒向这位年轻权臣对于他来说似乎并非什么不可接受的选择,尤其是这位权臣似乎随时都可能成为赵宋天家的外戚…… 当然,对于这些幕后阴诡心思,田师中想的可能还多一些。 而王德则要纯粹得多地,正以军将视角审视着胜捷军重步兵甲士自踏板滚滚而下——那些都是二十岁上下的精壮军汉,年轻得出奇,可从每个人眼里隐隐的杀意就可以看得出,这是一支历经过战场血战的部队。他们有着京东路兵员的高大身材,动作整肃,一看便接受过严整的操练,脸上也总是带着淡淡的傲气,与码头上接应的辅兵完全不同。 那些低阶武官在码头上喊出带着青州、密州口音的号子,士兵们也在火把光下飞快列成方阵,报数无误之后便在先期到来的军官指引之下一队队地开向预设的驻地而去,他们全程几乎是目不斜视,最多只是以眼角余光看这陌生的城池。 “子华以为如何?”他的身旁,田师中也正着魔似地望着面前这支杀气腾腾的兵马,忽而偏过头来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