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帝有多喜爱女儿的聪明纯真,就有多为难教导女儿这些朝堂政事御下心术。
做人父母的,总是一边希望自家的孩子天真烂漫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又一边担忧世事复杂人心险恶小孩不知防备。
他踯躅片刻,终于还是对秦苏道:「不知苦难,怎知天子恩泽?」
秦苏倏然睁圆眼睛。
景熙帝既将话说出口,自然没有收回的打算,索性看看女儿的反应。
他坐在秦苏身旁,为她整理了一下发鬟:「你会觉得父皇很冷血吗?」
秦苏摇摇头,诚恳道:「因为父皇是父皇,所以不会。」
景熙帝感到很欣慰,他从旁边翻出一个折子,将它摊平,放在秦苏眼前,道:「这是淮南这几年的大支出,你来看看。」
秦苏依言将折子看了一遍。
这折子像是一个总账大分类的汇报,列举了近五年来淮南省的主要支出,也就是钱花在了哪里。
有各地的官府开支,有赈灾支出,有兵甲购置,还有某某年某某处修了路,某某年某某处建了东西,某某年又修了路等等,都是很正常的内容。
景熙帝问她:「你看出什么了没有?」.
「没有。」秦苏疑惑道,「虽然我不了解市价,但我看这账目清晰,想必作假的概率很小,没有看出哪里有误。」
景熙帝用笔杆在修补道路那几处划了划。
秦苏盯着看了一会儿,骤然领悟过来,什么道路要年年修?
前年修一次去年修一次今年修一次,这是道路又不是瓷器,居然如此脆弱?
就算退一万步讲,道路每年都要修复,也不可能像从头建造一样花销那么大吧?
这淮南年年在这上面花费这么大的支出,看似正常,实则并不正常。
「修路是假的吗?」秦苏不可思议道,「他们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作假?」
景熙帝道:「修路是真的,但费用是假的。」
秦苏看景熙帝脸上没有一点怒色,想来这件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肮脏,便放下折子,往他那边凑了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她微微歪着头,脸颊鼓鼓的一团,跟刚出锅的糕点一样,景熙帝手痒,忍不住戳了一下。
秦苏捂了下脸,不满道:「父皇,说正事呢!」
景熙帝遗憾地收回手,心想孩子长大就有一点不好,不能跟小时候一样玩了。
秦苏小时候刚会坐起来的时候,景熙帝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在她坐起来的时候戳她脑门一下,只需要轻轻一下,秦苏就会挥动挥动手脚倒下去。
她从小就不爱哭,被人戳倒也只是不开心地扁嘴,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景熙帝再戳戳她的脸,她就会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开始景熙帝对秦苏虽然上心,但也没有特别重视,毕竟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婴儿,能吸引他多少注意力。
直到有一次他忘了收敛,连戳了秦苏脑门好几次,害她坐起来倒下,再坐起来再倒下。
小孩子力气耗尽,像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一样挣扎,景熙帝有些心虚,俯身想去把孩子抱起来,就见到秦苏睁着水汽氤氲的眼睛看他。
景熙帝以为她要哭了,正准备叫宫人进来哄,秦苏就抱住他的胳膊破涕而笑,响亮的「咿呀」了一声。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仿佛一瞬间陷进了甜蜜馥郁的糖浆里,连心都被包裹住。
景熙帝怀抱着一团奶香柔软的女儿,切实地生出了一种为人父亲的爱意。
皇家里连血亲都要互相防备,父母子女夫妻伴侣都不再是单纯的亲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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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对世界懵懂不知的婴儿,才能没有一丝异心的亲近天子。
打那以后,景熙帝愈加留意女儿。
等到秦苏会说话会走路,生得精致可爱,性情冰雪聪明,景熙帝已经觉得这世界上不可能再有小孩子比自家女儿更好,也没有人能不疼爱这样的孩子。
他从前想的是,不管将来立哪个皇子为储,都要让他亲近长姐,以保自己生前身后,秦苏都能做尊贵自由的公主,只是他没料到,储君未定,他先教了她帝王心术。
若将来登基的皇子心性狭窄,是否能容下一位先皇盛宠又通晓朝事的公主?
秦苏小小年纪就如此不凡,将来当真能甘心做一个不沾权势的清闲皇女吗?
皇室倾轧,通天之路铺的全是同族兄弟姐妹的鲜血,在这样的道路上,有能力就是怀璧其罪,争也得争,不争也得争,成王败寇,再无选择。
景熙帝素来计虑深远,此时却也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对于秦苏来说是好是坏。
「父皇。」秦苏拽了拽他的胳膊,「你又不说话,是不是又教一半不想教了?」
不怪她怀疑,实在是她启蒙时景熙帝就有前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