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今日受的震撼接一连三,且各个劲爆,能维持表情不变,全归功于她过硬的心理素质。
方才还疑惑着,怎么屋子装潢与外宅不同,出了屋子才知道,原来叶叙川直接把她拉回了他的府邸上。
烟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还能有登堂入室的一日,连忙打起精神四处窥探,寻找叶叙川的书房。
叶叙川祖上乃藩镇节度使,投诚了本朝开国皇帝后,混上了个侯爵待遇,但因嫡枝久住边关,汴京府邸一直闲置着,眼下不论是装饰,还是器物的风格,都显得有些老旧。
但恰因为老旧,显出了举重若轻的贵族气韵。
一路走来,低调的富贵迷人心窍,庭中假山玲珑,极品的太湖石随处可见,随便一株珊瑚树便价值连城,更别提各色亭台楼阁,珍奇花木,就连池子里的大胖锦鲤也颇有来头,烟年隐约记得在某本闲书里看到过,此鱼名为占魁,花色百里挑一,关键是……身价约等于两个香榧。
红袖楼也算是出了名的销金窟,跟叶叙川的私宅一比,简直就是乡下的小茅房,土得厉害。
烟年由衷恭维:“久闻侯府阔绰,没想到这般雅蕴,今日算是涨了见识了。”
叶叙川漫不经心地抬了下巴:“你今后搬来住。”
“啊?”烟年呆住。
“甜水巷偏僻,往来不易,邻居还吵闹,根本住不得人。”他总在无意间流露出傲慢的刻薄:“没想到你能待得那么自在。”
烟年心口一热,激动到甚至忽略了叶叙川的嘲讽。
……入府居住,也就意味着能经常出入叶叙川的书房,到时候在里面随手翻点文书、舆图、兵册、账户出来,都能顶细作营一年的业绩了。
“谢大人!”她喜气洋洋应下,生怕叶叙川反悔。
叶叙川不露痕迹地弯了弯嘴角。
*
穿过重重院落回廊,叶叙川带她来到一间偏僻院落,三两老仆在门前洒扫,见叶叙川亲至,躬身行礼:“见过大人。”
其中一老妪衣着体面,显然有些地位,一眼看见了叶叙川身后的烟年,露出了极为嫌恶的神色。
烟年风尘出身,地位卑贱,大户人家的仆婢都避她如避瘟神。
那老妪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被主人淡淡扫了眼后,便一个字都不敢多言了。
叶叙川说一不一的威信可见一斑。
他挥退众仆,亲自推开院门。
门洞后是一处冷清小院,墙角寥落地生着几株梅,庭前种一株槐树,老枝遒劲,足有两人合抱粗,羽状的叶子撒将开来,遮天蔽日。
他走在前头,打开屋门。
“进来罢。”
烟年点头,却在跨过门槛时顿住。
她看见了牌位,满屋子的牌位。
层层叠叠,足有百具之多,规整又沉重地摆在桌台上,让整间祠堂像一尊无言的墓碑。
每具牌位前都端端正正置一盏长明灯烛,穿堂风吹过,烛影轻轻摇晃,把叶叙川的影子拉长,又压短。
他站在小山般的牌位前,神色淡然,对烟年道:“怎么不进来?”
烟年又退一步,正色道:“大人,妾乃仆婢之身,低贱不堪,按规矩,不得进入宗祠。”
叶叙川嗤笑出声:“平时胆大妄为,眼下怎么怂了。”
说罢,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拽入祠堂中。
烟年头皮发麻。
一整面的牌位,如同百余对幽暗的眼睛,悬停在空中,直直看穿她心里的算计。
此处全是叶姓人,是帝皇猜疑的受害者,也是挥刀斩向别国疆土的刽子手,她一个北周人,忽然误闯此处,心中除了惊惧之外,更多是隐隐的悲凉。
年纪最轻的那道牌位不过三岁,正是指挥使女儿被杀死的年纪。
“此处乃叶氏宗祠,”叶叙川道:“祖坟在真定府,离汴京太远,不便时时供奉,我便把牌位请来此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叔伯,婶娘,侄儿……或许过上几年,我也会被供在这里。”
他语调平静,拉家常般向她介绍每道牌位的主人,百余道冰冷阴森的牌位,在他口中就像日日相见的亲人。
烟年沉默。
她一早便知道,叶家满门俱在十余年前殒命,或战死疆场,或死于背叛者的屠刀之下,期间,北周细作营居功至伟,曾间接弄死过多名叶氏将领。
战争结束时,叶氏嫡枝只剩下叶叙川与叶朝云两人,旁枝亦凋零四散,可见兴衰有时。
她低下头:“我还是先回避……”
“跪在这里,上一柱香。”
叶叙川墨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既然要住进府里,免不了让府邸旧主们相看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