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前的人群忽然吵吵嚷嚷起来。
今天是无遮会的最后一天, 十辆大车上的钱快发完了,可是还有很多百姓排队等着领钱,维持秩序的僧人劝说后面的百姓不要排队了,后面的人听说, 不但没有后退, 反而争先恐后往前冲去。
“布施的大车就要走了!”
排队的人群里传出一声呐喊, 其他人顿时沸腾了, 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大车, 伸长手臂去争抢布施。
大车周围一片吵闹声,几个男人厮打成一团, 场面混乱。
站在远处的阿俞立刻快步走上前, 示意卢华英退到回廊去。
卢华英后退了几步。
肖谔挡在她前面, 扫一眼那些围在大车前争抢钱财的百姓,摇了摇头。
“三娘, 你看这些百姓, 为了布施的钱财争先恐后,丑态百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目不识丁,只想着眼前的利益,不懂荣辱。而我们从小读圣贤经籍,非愚夫愚妇。”
卢华英自然听得出肖谔的言外之意。
肖谔觉得百姓不懂礼节, 应该被圣贤教化,他们不知荣辱,情有可原,而魏明肃读了很多书, 却为了权势丢了气节, 比愚夫愚妇更可憎。
卢华英看着那些人群。
这些一辈子生活在边境的西州百姓可能从来没有去过长安和洛阳。
他们是肖谔眼中的愚夫愚妇。
凡男女, 始生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有一为丁,六十为老。
百姓在朝廷眼里,是源源不断、可供驱使的丁口,朝廷要百姓交钱交绢、服徭役,要百姓勤劳耕作,顺从恭敬,尊卑分明,贵贱有序,君臣父子,三纲五常。
百姓呢?
只求安稳。
不管这个安稳是谁给的。
朝中的政变少不了腥风血雨。
太宗逼父杀兄,处死所有侄子。
皇子李承乾李泰兄弟夺嫡,太子谋反。
长孙无忌利用房遗爱谋反案大肆牵连宗室。
高宗逼死扶持他即位的舅舅长孙无忌,改立太子时,赐死了曾被立为太子的长子……
宗室为争夺政权,自相残杀,掀起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
女皇对宗室的斩草除根,也只是一场争权夺势的权力之争而已。
上层惊心动魄的权力倾轧,朝堂你死我活的死亡斗争,宫廷血腥的骨肉相残,都发生在掌握权势的贵族官僚之间。
底层老百姓没有资格参与其中,他们影响不了门阀世家间的争斗,只能默默祈求皇帝英明、文武百官贤良,公衙里的官员是好官。
肖谔是官宦子弟,从小修习儒学,观念根深蒂固,没吃过苦,不知人间疾苦。
他低估了百姓的苦难,高估了百姓的追求。
不同出身背景的人,很难理解对方的想法。
卢华英没有反驳肖谔的话,问:“肖大哥,你有没有忍饥挨饿过?”
肖谔微怔。
卢华英回头朝他一笑:“肖大哥,对愚夫愚妇来说,一家人能吃饱饭就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忍饥挨饿过,挨饿的时候,如果有人在路边布施,我也很想去领钱。”
肖谔看着脸色苍白、穿着朴素的卢华英,心生怜惜。
他神色冷静了一些,不欲再和卢华英继续讨论魏明肃,岔开话题:“三娘,你这几年真受苦了!回柳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卢华英目前有两个打算:想办法赎身,攒钱。
不过她不想和眼前的肖谔谈论这些事情,语气淡淡地道:“我想先专心写完《丹经》。”
肖谔道:“三娘,你需要什么,只管和我说,不要觉得难开口,我一定尽力帮你。”
卢华英把帷帽放下了:“多谢肖大哥。”
肖谔后悔自己提起魏明肃,笑了笑,道:“素娘她们不知道求了什么签,我们去看看。”
“肖郎中?”
几个僧人从回廊拐弯的地方转了出来,看到肖谔,走了过来。
肖谔只得停下脚步,和他们交谈。
卢华英没有跟着过去,看他们讨论起了一卷经书,默默地抬腿走开,随便走进一个院子,穿过一条狭窄的夹道,走到一座安静的院落前。
院门虚掩着。
卢华英回头看了眼夹道,怕肖谔在那边等着,扭头推开了院门。
院子可能是寺院用来堆放杂物的库房,里面一片凌乱,雪地里横七竖八堆着一些天王菩萨、净土变相图的石刻、石塔和破损的莲花座,两边墙上说法图的壁画只画了一半,经幡和大小不一的佛像随便扔在地上,都落了厚厚的灰尘。
庄严肃穆的佛像悲悯的脸庞被灰尘掩盖,令人心头不觉生出一种世事无常的沧桑之感。
卢华英正对着佛像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