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散了, 陆悬鱼准备回小沛的临时住处时,被主公喊了过去。
刘备从豫州回来, 并不是跑来给她塞胡桃的,他的确有很重要的事和她商量。
快要过年了,即使点了一盆炭,这间客室还是冷极了。
虽说窗子都用毛毡遮挡上了,四面似乎仍透着冬夜淡淡的月光,连同满地清霜一起映了进来。
白天在雪地里待久了,靴子就半潮了, 连带着袜子也是半干不湿的, 于是就更冷了。
主公犹豫了好一会儿, 还是悄悄将自己的脚搭在了炭盆旁。
“今日演练疲惫, 又在外面冻了一天, ”他这样声音有些发抖地劝道,“你也烤烤火。”
她摇摇头, “没事, 我不冷。”
主公悄悄地用袜子蹭了蹭炭盆边, 发出了一声莫可名状的叹息。
“你一个年轻女郎, 竟比寻常壮汉还要结实,”他感慨道, “你究竟是哪里人, 我该派人去那乡里募兵才是, 男女都要。”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感觉莫名地惊怵,赶紧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了。”
仆役端了煮好的热茶送了上来, 倒在杯子里, 一股热气氤氲着就飘了起来, 被珍之重之地吸进胸腔后,再小心翼翼地喝上一大口茶。
现在可以聊正事了。
“曹操的使者已在雒阳,恐怕很快就要传来他上表朝廷,迎天子至鄄城的消息。”
她对天子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老老实实“哦”了一声,准备继续听主公讲解。
主公不讲了,“辞玉,你怎么看?”
她捧起了杯子,喝了一口热茶,“什么怎么看?”
“曹操此举,是忠是奸?”
“……我虽然书读的少,”她说道,“也知道他是个白脸。”
主公的眼睛里满是疑惑,“白脸?”
……这个怎么形容才对?
她想了一会儿,决定用一些别的东西来辅助说明她对曹操的印象。
“我之前跟随我兄出使鄄城时,”她说,“我兄对我说,若将来在战场上见了诸夏侯曹那群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在那里烤火的主公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裹得更紧一点,说话时就显得有些闷声闷气。
“元龙只是恶其屠.戮徐州……”
“这就够了,”陆悬鱼平静地注视着主公,“我不在乎他是忠是奸,夏丘城的百姓也不在乎他是忠是奸。”
主公对上了她的目光,里面有些探究,也有些感慨,但那些复杂的感情最后化为了一种辛酸的东西。
“若是几路诸侯中,天子更加信任他,因而选择了他这一方呢?”
天子为什么会信任他?
因为他逆了朝命,攻伐了徐.州吗?
因为他在作战失败的情况下,回撤兖州还能轻松砍了董承的狗头吗?
还是因为在袁绍与刘备之间,天子权衡利弊,从权术的角度选了一个更有可能倚靠他,因此可以抱团取暖的人呢?
她撇了撇嘴。
“那我再加一句,”她说,“我也不在乎天子。”
主公的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无礼,在外不可说出这样的言语。”
“我听孔北海在学宫里与人争辩父子之情,他说父母与子女之间,没有什么天生的恩情。”
在学问方面也被孔融轻松碾压的学渣主公一时呆住了。
“如果说父母与子女有恩义,也应当是父慈之后,才有子孝。”
“他那等文士,寻常辞赋写多了,因而喜欢写起这些惊世骇俗的东西,”主公勉强地说道,“你不要被他带歪了,尤其不要用这些孝道上的东西来套君臣之义。”
“不过天子确实对我没什么恩就是,但这不重要,”她平平淡淡地说道,“重要的是,他对天下千百万生民也没什么恩义。”
“胡说八道!高祖斩白蛇,灭暴秦,约法三章,救天下黎民于水火,如何无恩义?!”
她的手指向上指了指,“雒阳那个皇帝,他也斩白蛇了吗?或者也不要他斩白蛇,他如文景明章一般,做出什么功绩了吗?”
主公瞪着她,“天子尚在弱冠之龄,你如何能这样要求他?”
“我为何不能呢?”她耐心地说道,“他是天子啊。”
东汉出了一堆小皇帝,这些小皇帝当中,不少命不太好长不大的,有的死得很明白,有的死得不明不白,反正朝廷渐渐乌烟瘴气,将这架汉光武帝时重造,汉明帝、汉章帝时期好好修缮过的马车糟蹋了个稀烂。
……但老百姓又做错了什么呢?
权力是自下而上的,下层认可,才有上层的权力。
因此居于权力最顶峰,被万民供养的皇帝不是理所当然该担负起整个国家的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