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又舒适的环境,还是有人因为路途上的劳累和恐惧病倒了,于是臧洪又召集了全城的医师前来,力图令这些贵人们能够尽快恢复身体。
比起这些士族出身的贵人,并州军似乎坚强得多,上到主帅,下到兵卒,几乎没有人吭过声,嚷过痛。
——也许是因为这场灾祸就是因他们而起呢!
——不是说夜袭天子的是曹操的兖州军?
——荒唐!你想一想也明白,他有什么道理要对天子下手?
可惜已经到了濮阳,这样的窃窃私语最终只能化为腹诽,再在某些公卿的目光中悄悄流传。
吕布似乎全然不知晓这些事,他洗了一个澡,吃了一餐饭,等到高顺得了令来到他面前时,他已经坐在廊下,手边放了一壶酒,两只杯子。
“今天喝几杯无妨。”吕布这样说道。
高顺也就不再推拒。
“将军住得还惯么?”他问道,“听说陆……纪亭侯特意为将军选了这一处宅邸。”
“嗯,”吕布点点头,“这里很好。”
这座宅子虽然称不上华美,却很清幽,离天子下榻的郡守府很近,与其他大臣的居所却又隔开了一条街。
虽然陆廉不曾登门,但这座宅邸选得很细心,他和高顺都感受到了。
于是君臣之间又没有什么话说了。
吕布默默地倒了一杯酒,递给了高顺。
似乎是因为那杯酒的缘故,高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开口了。
“将军。”
“嗯?”
“将军当反思。”
吕布看着他,“伯逊但讲无妨。”
“将军身边,并非没有智谋之人,只是将军不肯细思,举止言行又太过随意,”高顺急切地说道,“将军,凡此种种,不可不详察啊!”
他讲了这些话之后,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主君,有些焦急,又十分痛苦。
但吕布只是笑了一笑,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的神情很奇怪,既不像过往时听了跟没听一样不往心里去,也不像戳中了痛处又羞又窘又不自在。
金乌西落,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了吕布的脸上。
“我知伯逊乃忠言也。
“但我今日之祸,犹如一场大梦,梦醒方知他们究竟为何叛我。”
高顺的眉头轻轻皱起时,吕布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们非因我行止不检而叛我,”他说,“他们叛的是天子。”
他负了魏续之姊,又与诸将妇牵扯不清,称得上薄情寡性,行止不检,但这么多年里也一直风平浪静,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一个晚上密谋而后爆发呢?
——因为他不能带给他们胜利,不能带给他们前途了。
他们曾经是并州军中的一个个武将,靠军功一步步求得封赏,只要这条路没有堵死,他们就可以忍受主帅这样那样的错处。
但在他们回到雒阳,见到了一个那样虚弱的天子,又因为河内失守,不得不去兖州后,这条路就渐渐被堵死了。
曹操也许会留吕布一条命,但断然不会留下这个完整的并州军,他们会被拆散调离,会被送去前线打最危险的仗,九死一生。
至于天子?天子已经是个摆设,他又有什么用?
作为主帅的吕布最大的用途——带领大家升官发财——消失了,提了他的首级和天子去投奔曹公还有额外的富贵可言,怎么能不牵动这些人的心呢?
“大汉的将军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们想去投奔一个新的主君,”吕布微笑着说道,“正如我当初杀董卓,投奔朝廷一样。”
这样不堪的形容令高顺眉头紧皱起来,“将军何必自轻若此……”
吕布摆了摆手,“这不重要,伯逊啊,你与文远和纪亭侯是有旧的,寻空时可以去提醒他一句。”
“……提醒?”
“天子性情软弱,却并不愚笨,他必定要想方设法,再寻一支兵马来为自己效死。
“只不过,这就是陆廉的事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
最后一丝余晖也从吕布脸上消失了,他喝光了最后一杯酒,缓慢地起身,向着屋内走去,一缕银发在夜风中轻轻飘了起来,散着微光。
他就这样离开了高顺,走进内室,轻轻坐到了榻边。
妻子一动也不动,将半白的长发压在枕头下,就那样躺着。
吕布看着她衰老憔悴的容颜,平静地想,他现在看起来与她也很相称。
他再也不是什么金甲赤兔,名震天下的吕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