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袁绍醒来时, 急怒与焦虑片刻之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似乎回到了年少时的园子里,以他此时的模样,去拜见他的母亲。
她出身低微, 原本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婢女,因为生下了他而成为真正的“妾”,这不仅令她, 甚至也令她的家人倍感荣耀。尽管她因为后宅里的倾轧而死得很早,但汝南袁氏怎么会对奴仆吝啬呢?因此她的死在许多年后, 仍然让她的兄弟们获益匪浅。
她死得早,因此当袁绍在半梦半醒间见到她站在水边微笑着望过来时, 水里的倒影依旧娴静美丽。
她穿着一件青色的罩袍,头上插着一朵淡粉色的鲜花, 整个人就像盛开在水边般鲜妍。
可水中倒影映出来的他已经不是那个旧日里的孩童了。
……也不是意气风发的三军统帅, 河北雄主。
那水影影绰绰, 看不分明,让他不得不凑近了去望, 却望见了一座巨大的坟茔。
那是他宗法上的父亲的归宿。
那是他的归宿。
袁绍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亲切感。
他很想要一座封土高峻的坟茔……最好将母亲迁到他的身边,一起葬在冀州,方便三郎时时祭祀。
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走向宁静而温暖的终点,几乎马上要见到亲人的容颜。
有人将他唤醒了。
不是一个人, 是很多,很多人。
每一双眼睛都是血红的,每一双眼睛里都藏着对他的担忧和忠诚,以及对自己家族未来命运不确定的焦虑。
——有什么比两军对垒时主帅病重更可怕的事吗?
对面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突入中军, 斩将夺旗, 你这边主帅自己死了, 这传出去, 这仗还能打了吗?
他们此时就是这样哽咽着趴在他的榻下,密密麻麻一排接一排的脑袋俯在那里,忐忑不安地等待泰山府君的宣判的。
“主公!主公醒了!”
有人欢呼了一声,立刻又有人态度严厉地阻止了他。
“主公榻前,岂能如此失态!”
于是欢呼又转为了哽咽。
“在下见主公这般……真是……真是……”
一人号泣而言,余者莫不垂涕。
袁绍在这轻飘飘的梦境中醒来时,尚有那么一点感动,但下一刻立刻就没了。
因为有人一边哭,一边还不忘记告状:
“为将者岂可全不避谶纬之事?子经将军督前军,前军营啸,入帐议事,主公便感身体不适——”
袁绍的呼吸一滞。
那人剩下的话虽然噎在喉咙里,到底有人悄悄说出口了:
“莫不是冲撞了?”
袁绍的眼睛向后望了望。
都是可以入帐议事的人,牵招在最末尾处,额头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那些温暖又感动的余温已经完全消散了。
“你们都下去吧。”袁本初疲惫地说道,“留友若在帐中便是。”
那一双双眼睛立刻又盯在了荀谌身上。
“主公原是想留子经将军的。”荀谌微笑道。
“我不能留他。”
“主公明断。”
君臣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连后帐里香炉中的白烟都跟着慢慢地停了。
只有浓厚得几近刺鼻的草药气息笼罩在他们的神经里。
“什么事能瞒得过我?陆廉小儿安排的那封信,那些商贾所传流言,还有今日众人作态,”袁绍冷哼一声,“不过鬼蜮阴谋罢了。”
“此非阴谋,”荀谌温和地纠正了主公,“乃阳谋也。”
榻上的主公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召仆役上前,为他端来了一碗药。
他默不作声地喝,荀谌也不多言语,只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等药喝尽了,主公也攒足了力气,又一次开口:
“我病重若此,不能久待,友若以为如何?”
荀谌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主公若退兵,尚有调养生息之机。”
“若我欲问天命呢?”
“牵招可领前军,督左右。”荀谌这么说了一句。
这不是最好的选择。
袁绍病得很重,他已经没有体力指挥中军,最好的选择是放权给牵招,总督三军,一鼓作气击溃陆廉。
……但即使他愿意,冀州人也不会愿意的。
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不愿”不是干巴巴的抗议,而是会付诸行动。
河北是世祖的龙兴之地,土地肥沃,民生安定,遍地豪强。
如果是陆悬鱼评价,会说这个叫“带兵入股”。
这群大地主有自己的庄园土地部曲私兵,他们跑来效忠袁绍可不是自己光杆一个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