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愈听,愈能确定这一点。
他一面诘责吕德曜治下不严,考核不当,一度上升到了“欺瞒朝廷”的程度,一面又暗示,此事到此为止,不可声张,是那邵鸿祯与土匪勾结,做下恶事,至于阿芙蓉一事,黑不提白不提,就这么过去了就是。
总而言之,这一篇训示,雷声大、雨点小,既足够唬人,能吓得吕知州心胆俱裂,又轻轻放过,以显示朝廷宽仁,颇有老皇帝的阴暗风格。
简而言之,这个顶天立地的青年才俊,活了四年,活成了又一个自己。
想到这里,乐无涯几乎有些同情起解季同来。
事实证明,人最好不要随便同情心泛滥。
在吕德曜满心绝望、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拉出去杀头时,解季同话锋一转,转向了他:“闻人约,你可知罪?”
乐无涯一愣。
但也仅仅是一愣而已。
他立即口齿清晰地认罪:“下官罪在带六皇子身入险境,险酿大祸。”
解季同不接话,显然是对这番“认罪”并不满意。
乐无涯最擅揣摩人心,一瞬间就明白出了他背后那位老皇帝的意图。
不就是气他乱跑乱撞,撞出了这么一桩泼天大案,从千里之外伸手打了他一巴掌嘛?
按理说,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走流程,诚心认错,表示自己“行事莽撞,不该越权调查他县之事”,这一篇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揭过去了。
但乐无涯凝眉视地,没有出声。
他想起了与小六见面的那一日,他那番堪称天方夜谭似的宏愿。
富贵险中求。
身为棋子,若不兵行险着,一味龟缩在后面,怎能搅动风云,掌控棋势?
乐无涯将浩瀚的心事掩藏在一闪而逝的眼波下。
旋即,他主意下定,朗声答道:“除此之外,下官无罪!”
解季同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吕知州一口气没倒上来,险些厥过去。
几个九族啊,敢同皇上派遣来问罪的特使这样回话?!
解季同的声音喜怒难辨:“……哦?”
这简简单单的一字反问,带着迫人的威压,叫人喉头发紧。
可乐无涯不惧不躲,垂着头,一字一字道:“邵鸿祯怙恶不悛,恃远肆毒,若无人揭发,还能兴风作浪许多时日,戕害许多百姓。下官错在莽撞,却绝无罪过。”
“越县办事,不算无罪?”
“见疑不查者,愚也;见义不为者,非勇也。”
“你自认聪勇?”
“下官不敢自认聪勇。”乐无涯道,“若是足够聪勇,就该持利剑、入牢城,斩杀邵鸿祯,让他罪有应得。”
解季同嗓音一紧,显然也有些不可置信:“你认为邵逆罚不当罪?”
乐无涯:“是。”
解季同:“他该生,还是该死?”
乐无涯:“他若可生,死者何辜?”
他有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把每个字都念得铿锵而清晰。
……就像是四年前的解季同。
解季同默然半晌,下令:“抬起头来。”
乐无涯如他所言,仰起头来,直视于他。
自从他换进闻人约的皮囊里,这张脸有了许多变化,但与前世的懒怠邪异相较,实在是多了几分锐利正派的君子气概。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解季同变了脸色,连瞳孔都放大了三分。
乐无涯不笑,不动,眸似星火,用四年前“解季同”的眼神,审视着四年后的“乐无涯”。
好在,解季同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并不似那天传口谕的太监那般失态。
注视他半晌后,解季同给了他一个轻飘飘的评价:“大胆。”
乐无涯重新垂下眼睛,端端正正地行礼叩首:“下官逾矩,可算一罪。请大人降罪。”
自从与乐无涯有了这么一番对话,解季同明显意兴阑珊了起来,又匆匆问了几句话,便下达了对二人的惩处。
吕德曜,有搪塞失察之罪,罚俸一年,留职察看,若是两年间政绩不显,再行降职处理。
闻人约,加俸一年,另外赏赐御剑一把,以助皇上斩杀邪佞。
乐无涯对这天降的赏赐,并不意外。
他办的本就是一桩好事,除了叫皇上失了面子外,可以说是利国利民。
皇上捏着鼻子,也得赏赐他。
可他佯作意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几分迷茫不解。
宣旨完毕后,解季同着意又望了乐无涯一眼。
见他神色有疑,解季同便猜知,这年轻县令怕是不懂,为何劈头挨了一顿训斥,到头来却还有赏赐可领。
……这样青涩莽撞,与几年前初入官场的自己,何等相似?
他不觉放柔了声音:“闻人县令,谢恩吧。”
此人也不扭捏,愣了愣,便直直下拜。
旁的不说,礼数是十足十的周全。
解季同心想,明明对诸般礼节心知肚明,却仍能说出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来,实在是……
他暂且想不出形容此人所作所为的词句来,索性木着一张漠然面孔,转身离去。
他出了门去,恰好和引